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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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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敢来?”陈宝琛冷笑,“莫非朝珠补褂,装上假辫子来给皇上磕头,还是穿了燕尾服来给皇上鞠躬?”

原来陈宝琛最看不起的,就是徐世昌。当年以翰苑出身去给一介武夫的袁世凯当幕僚,在他看来,实为词林之辱。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在做了民国的大官。特别是当袁世凯预备称帝之时,陈宝琛的感触最深,作了三首诗,借题发挥,一看便知是骂徐世昌。

这三首诗的题目是《漱芳斋观剧有感之绝句》。漱芳斋观剧是光绪大婚之时的事,何以生感于三十年后?其实是用的障眼法,诗中写的是民国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大典筹备处”为徐世昌做生日,在“相邸”唱堂会,陈宝琛有感于孙菊仙的一出《大登殿》,触绪生愁,归来所赋。

原来《大登殿》中孙菊仙扮皇帝,百官请登宝座,孙菊仙临时编了几句戏词,讽刺在座老臣,当然也讽刺了“袁皇帝”。陈宝琛竟致倚席掩泪不止,而这天恰恰又是难得一见的“跳灵官”,不免记起当年漱芳斋的情景。

“三绝句”的第一首是:“钧天梦不到溪山,宴罢瑶池海亦干。谁忆梨园烟散后,白头及见跳灵官。”首句是倒装句法,言归隐溪山从不作钧天之梦。光绪十年甲申之役,当朝消沉,一时俱尽。陈宝琛放归故里,在福州筑“沧趣楼”,一住二十年,至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方由他的同年张之洞间接援引,得以再起,复为内廷行走的文学侍从之臣。草野江湖,虽久绝钧天之梦,而居然又亲九重,这一句在无穷感慨之中,自然亦有受恩深重之意。

“宴罢瑶池海亦干”是指光绪三十四年,慈禧太后万寿以后不久,与皇帝先后驾崩。海干则何有瑶池,这不仅是悼慈禧之崩,亦言今后更无王母,自是痛清祚之终。末两句归结到“漱芳斋观剧”,则又是一回事。那年六月初一,瑾太妃生日,曾在漱芳斋传戏,陈宝琛自然亦是“奉旨入座听戏”的大臣之一。

第二首的前两句“一曲何堪触旧悲,卅年看举寿人卮”,当然写的是孙菊仙的那出《大登殿》;第三句“相公亦是三朝老”,下接“宁记椒风授册时”,下自注“壬申大婚礼成,元和癸酉始来京”,是指陆润庠于同治十一年壬申大婚后,十二年癸酉进京,十五年甲戌大魁天下,虽亦同、光、宣三朝元老,却未躬逢同治大婚庆典之盛。适与上文渺不相关,而实为指桑骂槐。

第三首用宋哲宗朝宣仁太皇太后的典故。宣仁支持司马光、吕纯仁、苏轼这一班“元祐正人”,有“女中尧舜”之称。除了“保皇党”以外,遗老们提到慈禧,都以宣仁相拟。宣仁病笃时,遇清明颁赐社饭,向老臣诀别,说“明年此时,须记着老身”。陈宝琛用此典故,正指徐世昌亦是当年曾蒙帘眷的老臣,但却不如“内廷供奉”的“伶官”孙菊仙,“犹感缠头解报恩”。

就为了陈宝琛的这三首诗,徐世昌便再也不进宫了。在他当总统时,贺年贺节,照例派大礼官黄开文代表。这倒还罢了,使得陈宝琛怒上加怒的是,有一次以“民国大总统”的身份,给了溥仪一通“照会”。陈宝琛一提起来便刮脸皮骂:“不怕丑!”

这一天,徐世昌当然怕出丑不敢来,不过人不到礼到,遗老中的贺礼,数他独厚。黄开文虽已非大礼官,但仍是他的私人代表,进宫申贺,行了礼,为人一把拉住,是他的同学,也是张勋复辟时“外务部大臣”梁敦彦。

黄开文与梁敦彦,都是当年曾国藩派赴留美的幼童,又是广东同乡,交情很厚。梁敦彦有一个难题,跟旁人不便谈,正好与老同学商议。

原来这次溥仪的婚礼,为王公大臣、宫中太妃及一班真正希望恢复“大清天下”的遗老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兴奋。东交民巷的外交官及他们的眷属,要求“观礼”,觐见“宣统皇帝”。虽然他们郑重声明,这完全是以私人身份提出的要求,但从辛亥革命以来即绝迹于“大内”的这班洋人,毕竟是外国官员,惠然肯来,当然是一种重视清室的表示。所以不但欢迎他们来跟溥仪见面,而且依照庄士敦的建议,在这天受贺以后,特为使馆人员及他们的眷属,在乾清宫设了一个招待酒会。

在酒会中,溥仪将用英语致辞。庄士敦希望溥仪能够以他所学的、相当于中学生程度的英文,自己拟一篇简单的讲词。溥仪将这个差使交了给梁敦彦,要通顺,要用简单的字汇、文法,而且要看不出捉刀的痕迹。梁敦彦的难题就在这里。

“什么是简单的字汇、文法?我都想不起来了。如果去请教人,会成笑话。我拟了个稿子在这里,自己看看不像中学生程度的英文。请你替我斟酌斟酌。”

等梁敦彦拿出英文稿来,黄开文一看便说:“以外交官的英文程度来说,不够格;在中学生可又太深了。”

于是两人找了一间太监起坐的小屋,字斟句酌,勉强凑成一篇符合要求的英文讲稿。其时招待酒会已经开始了。

场面及仪节是庄士敦一手所安排,完全仿照英国皇家的派头。皇帝“亨利”、皇后“伊丽莎白”并排站在乾清宫大殿正中,各国公使与眷属,列队趋前致敬,与穿长袍马褂的“皇帝”握手,向旗装的皇后行吻手礼。

觐见终了,溥仪开始致辞,照梁敦彦送给他的手写的讲稿念道:“今天在这里,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高贵的客人,感到不胜荣幸。谢谢诸位光临,并祝诸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念得声调铿锵,完全是牛津英语的韵味,来宾纷纷鼓掌,溥仪非常得意,但最觉得脸上有光彩的是庄士敦。

结婚以后的溥仪,产生了强烈的“成人”的意识。照他嗣继及兼祧的两“父皇”,穆宗和德宗的成例,大婚与亲政是不可分的。可是所“亲”裁的大“政”在哪里?

不能向“全国臣民”发号施令,只能给内务府下“上谕”,刚责备内务府大臣贪污浪费,转眼又指着外国杂志上的广告,到洋行里去大买钻戒,自己浪费,也给了内务府大臣贪污的机会。

这已经足使“北府”及内务府大臣们头痛了,不想又爆出一个新问题,能让那班人急白了辫子————溥仪吵着要出洋留学。

他的出洋,原是早就谈过的,请庄士敦来当师傅,亦正就是为出洋做准备。但等溥仪自己一提出来,却没有一个人赞成。反对的理由中,最有力的一条是:“只要皇上一出了紫禁城,就等于放弃了民国的优待。既然民国没有取消优待条件,为什么咱们自己先要放弃?”

但溥仪受了庄士敦的影响,也看到报上常有国会议员主张取消优待,不相信优待条件会永远存在。同时他的书也读得多了,从成汤放桀、商纣自焚、犬戎弑幽王,一直到崇祯吊死在煤山,对每一朝的末代皇帝的下场都很熟悉,觉得像元顺帝远奔沙漠,是比较聪明的办法,因而常跟大臣们发生争论。

一张嘴当然说不过那么多人,可是在他日常所见到的人以外,在北京颇受社会尊敬的一班学者,如胡适、梁启超、陈寅恪等人,却常有支持溥仪到欧洲去留学的言论。这对他自是极大的鼓励,以致发生了一连串激烈的争论,那班王公大臣口头上虽无法说服“皇上”,却可用“不奉诏”的手段,将这件事搁起来。

比较同情溥仪的,是他的七叔载涛,也只允许替他在天津预备一所房屋,以备必要时安身。于是溥仪又找庄士敦商量,如何能够私下出紫禁城到天津。庄士敦答应替他想办法。

大婚以后不久,庄士敦悄悄告诉溥仪说:“臣已经接头好了。只要皇上出了紫禁城,到了外国公使馆,就算到了外国地界。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民国当局,都没有办法再把皇上请回来。”

“那好啊!”溥仪很兴奋地问,“我该到哪个公使馆?”

“公使团的领袖,是荷兰的欧登科。”庄士敦说,“请皇上亲自给他打个电话,不必说别的,只说:‘我几时想来看看你。’这是臣跟他约定的暗示,表示皇上自己愿意托他照应的意思。”

“行!我马上就打。”

“这倒不忙在这一刻。不过,有件事要请皇上自己想法子,就是自己能出得去,一出神武门,坐上荷兰公使馆的汽车,事情就算成功了。”

“这,我自己有办法,你放心。”

于是溥仪与他的胞弟溥杰细细商量,决定花钱收买太监,然后跟欧登科通了电话,又派溥杰到荷兰公使馆去了一趟,将一切细节都说妥当,只待到了约定的日子,溜出神武门。

当然,溥仪厌恶那个拘束的环境,舍弃了阴森、缺乏生气的宫殿,舍弃不了金兵入汴京,捆载而来的法书名画、古玩秘笈,以及辽金元明及“本朝”所积聚的“天府之珍”。而且由于意外的发现,溥仪的眼福,为嘉道咸同光五帝所不及。原来大内西北角,重华宫之西,在乾隆五年改建了一座建福宫,作为守制之用,所以其他宫殿都是黄瓦,独独此处用蓝瓦。及至乾隆驾崩,嘉庆纯孝,将乾隆生前携至宁寿宫赏玩的手卷字画、精巧古玩玉器,以及专为巡幸途中在轿子里得以赏玩而制的无数“百宝匣”,扫数封存在建福官。自嘉庆初年以来,历朝加封,从未开过。

有一天溥仪闲得无聊,在宫中乱逛。经过建福宫,看门上重重封条,不由得生了窥秘探险的好奇心,传了总管太监来,说要将宫门打开来看看。

一看,是不知多少一直叠到天花板的大木箱,上有嘉庆四年的封条。再打开木箱来一看,才知道是如许稀世奇珍。这不但开了溥仪的眼界,也开了太监和内务府的一条财路。由于并无账册可稽,明偷暗盗,无不财源滚滚,地安门大街一下子开了好几家规模宏大的古玩铺,若问东主的身份,不是太监或内务府官员,就是他们的亲戚。

其实,溥仪也是“明偷”的一个,包括建福宫珍藏在内的许多前人真迹,诸如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二谢帖》,宋朝马远、夏珪的《长江万里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以及司马光《资治通鉴》的原稿,还有乾清宫西昭仁殿的全部宋版珍本,都以“赏溥杰”为名,每天一大包、一大包地公然携出宫外。

溥杰是“伴读”,也就是溥仪的同学。同学如此,师傅当然也沾恩光,陈宝琛、朱益藩、梁鼎芬等人,亦都常蒙“御赐”字画,而且往往是这些师傅们自己提出来的,也有时要求借阅,这一借自是久假不归了。

为了出走期近,溥仪对溥杰的“赏赐”,也就格外丰厚了。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溥仪和溥杰坐在养心殿,静等出走的时刻到来。得了钱的随身太监,亦都悄悄散了开去,仿佛已决定放他们一条路了。哪知突然之间报道:“王爷来了!”

“他来干什么?”

一语未完,二报又到,说载沣已经下令内围的护军,外围由步军统领指挥的“内城守卫队”,封锁各宫通路,一律断绝交通,整个大内都进入戒严状态了。

接着是载沣神色仓皇地奔了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听、听、听说皇上,要、要、要走————?”

即令溥仪不承认,出走的计划自然也就胎死腹中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载沣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控制溥仪的左右手。

计划的流产,当然是溥仪左右,受了他的贿赂而保证对他“效忠”的那班太监告的密,溥仪本来就厌恶太监,这一下更暗暗下了决心,迟早要驱逐这班身残心毒的“废物”!

到得第二天,溥仪同庄士敦吐露了抑郁的心情,庄士敦劝他忍耐,劝他仍旧要致力于整顿内部,又举荐新近在“内廷行走”的郑孝胥,说此人不同于一般遗老,有眼光、有见解,是个可与之谋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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