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田不理南次郎的叮嘱,谒见小幡,率直陈明经过。事已如此,小幡只好急电东京,请求指示处置方针,复电是应该照会中国政府。
于是小幡亲自拟了一个照会,译文是:
“为照会事:收容于本馆护卫队兵营之徐树铮氏,近来再三请求本公使,停止其保护,拟退出本公使馆,曾经本公使切促其反省。兹据护卫队长报告称:该氏于十一月十四日之晚,尚确在兵营内,而十五日早晨,即不见其形迹。自系在十四日夜至十五日晨之间,单身逃出该所无疑等语。本公使当日收容该氏,系基于国际之道义,并无他意。当日曾将收容该氏之事实,照会贵国政府在案。兹复将该氏逃出本馆之事实,照请贵国政府查照。须至照会者。”
外交部据情转报,靳云鹏便下令大索。徐树铮的至亲好友,都受到骚扰,始终不能发现徐树铮的踪迹。卫戍司令王怀庆,只得自请处分。接着贴出布告,将捉拿徐树铮的赏格,由大洋五万元,提高至十万元。同时,外交部向日本公使馆提出一件照会。
这当然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至于缉拿祸首,提高赏格,只博得了徐树铮在“花笑丸”中的一首七律:
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忌我亦知音。
闭门大索宣严令,侧帽清游放醉吟。
白日歌沉燕市筑,沧波梦引海舟琴。
云天不尽缠绵意,敢负平生报国心。
虽为逋客,壮志犹存。徐树铮南下,为作卷土重来之计,因为东南的局势,有了一番变化,在他看来是有机可乘。
变化是由于江苏督军李纯的“自杀”。这个消息,震惊了北京。双十节那天,李纯大宴南京绅商各界,尽醉极欢,隔了两天,忽然自杀了!这不显得太过离奇?因此,靳云鹏特派他的亲信,就是财政部次长潘复,专程南下,调查内幕————果然有极深的内幕。
李纯字秀山,天津人,出身北洋武备学堂,由小站淮军营官,当到新军第六镇协统,是吴禄贞的副手。吴禄贞被刺,李纯“扶正”。入民国后,镇改为师,李纯便是第六师师长。民国二年癸丑,由宋教仁被刺,及袁世凯违法进行五国大借款而爆发了“二次革命”。袁世凯派冯国璋、李纯领兵南下“平乱”。从此,李纯在北洋中归入冯国璋的系统,为“长江三督”的翘楚。
到得冯国璋以副总统代理大总统,不得不辞江苏督军,李纯便由江西调江苏,成为东南重镇。冯国璋一死,他隐然成为冯系的领导者,与曹锟有分庭抗礼之势。直皖战争他是反段的,所以皖系失败,“安福”解散,论功行赏,李纯也升了官,接替倪嗣冲而为长江巡阅使,紧接着改称为苏皖赣巡阅使,职权与清朝的两江总督相仿。
其时安福垮台,王揖唐所充任的南北议和北方总代表,亦为徐世昌明令免除。冯系一向与西南接近,所以北方总代表改派李纯担任,事业如日中天,方当盛时,何以突然自杀?启人疑窦者在此。
各方传言,说李纯之死,与他的部下齐燮元有关,此人籍隶天津附近宁河县,与李纯算是小同乡。他本来是第六师第十二旅旅长,一向为李纯所倚重,及至升了第六师师长,关系更加密切,公认为李纯的心腹大将。
但也有人说,齐燮元工于心计,早有取李纯而代之的异心。李纯死后,秘不发丧,齐燮元布置了一天,才于十月十二日宣布“巡师祈望和平统一,自杀以促国人觉悟”,同时公布了李纯的遗书,表示“痛心国事”。而这封遗书,传说出于伪造。李纯有个同乡,仿他的书法,可以乱真,为齐燮元罗致在幕,李纯的遗书,即出于此人的手笔。
至于齐燮元被怀疑的主要原因是,李纯保荐齐燮元,以江宁镇守使代理江苏督军,“恳请中央特简实授”,并非生前的安排,仅是遗书中的表示。有人认为这是仿照当年李鸿章保荐袁世凯的故事。李鸿章为俄国人所凌逼,病殁北京贤良寺,遗书中保荐袁世凯,说“环顾海内人才,无出袁世凯之右者”,这实在不是李鸿章的本意,而是他的部属如袁世凯的亲家周馥等人,在代草遗书时加上去的。同样,保荐齐燮元,亦非李纯的本意。若有此意,为何生前并无表示?
当潘复未奉派到南京调查以前,京沪各大报的记者,纷纷出动采访,所记“官方人士”的说法,亦顾有道理,若说“国事日非,遂萌厌世之念”,那是将北洋军阀的人品,捧得太高了,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有一个相信。不过,李纯好名是事实。而在江苏,声誉大损,这是促成他自杀的一大动机。他在江西除了喜欢荐用亲戚同乡以外,对民政绝少干预。直皖战起,一改常态,不待北京政府命令,擅调一贪污有据的俞某为财政厅厅长,又保荐王克敏为省长,大为江苏士绅所反对。北京为了顾及民意,收回成命,改任王瑚为江苏省省长。至于财政厅厅长,李纯不肯让步,他坦率表示,财政为军事命脉,必须是他信任的人,才能确实控制饷源。这也是实话,北京政府便准他另行保荐。
这回保荐的是他在江西所收的干儿子,姓文名龢,据说是文廷式一家。文龢随义父到了江苏,当的都是肥缺,先主烟酒公卖;后调两淮盐运使,名声当然不会太好,所以江苏士绅反对如故。省议员中有人提倡“苏人治苏”,所见太狭,不足重视。江苏省教育会、上海县商会等等人民团体的一通联合通电:“徒以军民有分治之名,无分治之实。军费日渐增加,民政无由发展,倘财政再入军署私人掌握,苏民其何以堪?”言简而意赅,非常有力,省议员且曾表示,如果北京政府一定用文龢,江苏将以拒绝纳税,作为抵制。
此时的报纸,日日有攻击李纯的报道与评论,渐渐形成一种江苏人对江苏省政的主张,除了文龢在任不纳税以外,另外两点是:“外债以苏产作抵,苏人不能承认”及“李纯既如此跋扈,中央应明令解职”。
据说李纯在看报以后,曾经痛哭,自道:“我在江苏,抚躬自问,良心上对得起江苏人。如今为了一个财政厅厅长,如此诋毁我的名誉,有何面目见人?”接着便命副官到机器局,将他交修的手枪,取了回来。这把手枪,便是他用来自戕之具,时间是在十月十二日凌晨四时许。
到得天明,齐燮元召集江苏省省长王瑚、四省剿匪总司令陈调元等人,到督署开会。报告李纯自杀,保荐他为督军,同时公布了遗书。
遗书一共五封,一是道自杀的原因;二是对国事的期望;三、四是分别交代江苏、安徽的政务————辖区本有江西,大概由于江西督军陈光远,在李纯一发表为苏皖赣巡阅使时,即有不受节制的表示,所以对江西政务的交代,独付阙如。
第五封写给他的胞弟李桂山,说“为官二十余年,廉洁自持”,可是遗产有二百数十万元。来源是“祖遗产”“一生所得薪公”及“实业经营所得”,以“四分之一捐施直隶灾赈,以四分之一捐助南开大学堂永久基本金;其余半数,作为嫂弟合家养活之费”。像这样能说出私财的具体数字及其来历,似乎遗书又非他人所能伪造。究竟自杀的真相如何?唯有等“中央大员”到达,才有水落石出的可能。
潘复带着随员到达南京,由齐燮元陪着在行馆中安顿略定,第一件事当然是到李纯灵前行礼。
灵堂设在督军公署西花厅,齐燮元派人代为预备了清香素果的祭品,上香行礼既毕,孝子磕头答谢。李纯的参谋长何思溥延宾到客座待茶。方在寒暄之际,只见四十来岁的一个中年人,头戴白结子的青布小帽,身穿毛边黑布薄棉袍,形容惨淡地走来,朝潘复面前跪下来就磕了一个响头。
“不敢当,不敢当。”潘复急忙避开,问何思溥说,“这位是什么人?”
“秀公的令弟桂山先生。”
既非孝子,何故行此大礼?潘复益觉不安,赶紧从侧面去搀扶,口中说道:“请起来,请起来!有话好说。”
“先兄死得很惨。他一生爱惜名誉,不想落得如此下场,要请次长成全。”说完,又磕了一个头,方始掩面哭着退了出去。
潘复与随员们都是狐疑满腹,何思溥便即说道:“齐督军在签押房敬候次长,请!”
潘复看出事有蹊跷,齐燮元的话,看起来不宜令第三者与闻,当时便向随员使了个眼色,一个人去会齐燮元。
签押房中设着烟榻,齐燮元很客气地说:“次长请升炕。”
潘复正要过瘾,便道声“多谢”,在上首躺下;齐燮元隔着烟灯,躺在对面相陪。有个长身玉立的丫头,便端张小凳子,坐在烟榻前烧烟。潘复一面应酬主人,谈谈京中近况,一面抽烟,抽足了二十四筒上好“云土”,瘾已过足,向主人说道:“你请吧!”
“谢谢!我跟此物无缘。”齐燮元接着便向丫头说,“你下去吧!不必在这里侍候。”
显然,一榻聚首,更无六耳,必是有极深的内幕相告。
“秀公死得很窝囊,”齐燮元说,“而且到死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成了个俗语所说的糊涂鬼。”
“噢,流言一半证实了!果然不是自杀。”潘复问道,“出了什么意外?”
“是让马弁打死的!”
潘复简直震惊了!一蹶而起,睁大着眼问:“是谋逆的案子?”
“倒也不是谋逆。”齐燮元也坐了起来,低声说道,“帷薄不修,大损秀公一世英名。我迫不得已,从权处置。请潘次长格外体谅,为死者留个面子。”
“自然,自然!只要办得到,我一定效力。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唉!亦是多内宠之故。秀公有————”
李纯有五个姨太太,灌溉不能遍及,以致广田自荒,少不得有自愿代耕的“勇士”。但想不到一月之中数数当值的一个宠妾,亦让马弁勾搭上了。
李纯宿有定处,愿召哪个姨太太侍寝,必定在晚餐以前,即已决定,从无中宵忽然相召,或者突然之间,不速而至。因此,偷欢的一妾一弁,胆子都很大,停眠整宿,放心酣睡。不道双十节大宴士绅的那夜,李纯醉中心血来潮,半夜里闯到宠妾那里去敲门。其时罗帐低垂,被翻红浪,两人一听是李纯的声音,只当他已得知秘密,特来捉奸,吓得魂不附体。
其实,李纯已醉得昏头昏脑,眼都不甚睁得开了。那马弁如果悄悄溜走,亦就无事。只为心慌情急,一不做,二不休,开开门来,当胸一枪。李纯立即栽倒,抽搐了一阵,双腿一伸,人就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