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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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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树铮略想一想答说:“我们北洋军人,但求国家进步,能够上轨道,并没有权力意气之争。如果段总理的后继者,施政符合大家的理想,我们做个太平百姓,亦是一桩好事。倘非如此,当然仍旧要段总理出来,担当大任。只要时机一到,迎刃立断,《孙子兵法》所谓‘解棼丝不控拳’,易如反掌。现在各省沉静无事,正表现了我们内部的纪律与秩序。”

所谓“表现了我们内部的纪律与秩序”,就是说段祺瑞对各省督军,有足够的控制力。西原对这句话的印象很深,接下来便又问:“就目前看,这一次政变会出现怎么样的结果?”

一听得这话,徐树铮转为很严肃了:“我只能谈一谈我个人的看法。”

“是的,是的!就请徐将军把你个人的意见告诉我。”

“以我的看法,小则,江苏、江西不免易人;大则,恐怕要请东海出来收拾残局。”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也很露骨。言外之意,西原不容易听得懂,曹汝霖翻译时,很费了些心思,终于使得西原大致能够领会了。

“江苏的李将军,一向有反对段总理的言论;江西的陈将军,不是由段总理放出去的吗?”

西原指的是李纯与陈光远。李纯是冯国璋的嫡系,陈光远以前虽跟段祺瑞接近,但与冯国璋亦有相当的渊源,一到江西,受了李纯的影响,有不受段系节制之意,所以徐树铮欲去之而后快。不过,这些话,不便明说,笑笑答道:“请足下看事态的演变好了。”

再有一句话,就更不容易回答了。西原问说:“请徐世昌老先生出来收拾残局,是组阁呢,还是接任总统?”

徐树铮想了一下答说:“请你想一想东海的资望,就不必我回答你的问题了。”

这便是明明表示,冯国璋任期满了以后,段系将拥护徐世昌出任总统。这是天字第一号的重要情报!西原大为兴奋,当天就发了一个极长的密电到东京寺内首相的私邸,开头注明“总理大臣亲译”。

约莫隔了三四天,叶誉虎亲自打电话给徐树铮,约他“打边炉”,吃鱼生,声明“只有曹总长作陪”,再三叮嘱:“务必赏光。”

准时赴约,曹汝霖已经先到了。“没有别的客。”叶誉虎说,“我有一个电报,请又铮兄过目。”

电报是梁士诒从日本打来的,叶誉虎亲笔的译文,说寺内接到西原的报告以后,立即训令他这一系的“有力诸要人,并达林权助公使,谓段虽暂时去职,北洋系实力并无失坠,此后对华方针,仍认定东海、合肥为政局之中心,遇事力尽友谊援助等语,请即达又铮转陈合肥”。

看完这个电报,徐树铮喜上眉梢。“我马上就转达。”他说,“请代为向燕公致谢。”

“是。”叶誉虎问说,“此后如何办法,局势是如何变动,要请又铮兄早点给我们一个信,以便因应。”

“当然,当然!”徐树铮起身说道,“暂借笔砚一用。”

就在叶誉虎的书房中,徐树铮拟了一个分致张作霖、倪嗣冲、陈树藩、张广建、李厚基、杨善德、刘存厚、吴光新、卢永祥、龙济光等人的电报,将他与西原谈话及梁士诒传来的消息,一一详告。最后加上七个字:“所关甚大,特飞闻。”

写完了,顺手交给叶誉虎。他只看了一个开头的称呼,随即将电稿反折了起来,抬头问道:“是马上发?”

“拜托。”徐树铮大袖郎当地拱一拱手。

“小事,小事!”叶誉虎说,“自然是密电,不过————”

徐树铮不等他说完,便摆一摆手说:“用你们部里的密码本好了。”

原来徐树铮是有意要将这个电报的内容泄露出去。但绝不能用明码电,因为清末以来风气如此,非密电不足以表示重要,非“亲译”不足以表示机密。叶誉虎当然深谙其理,但表面上不能不有一番表示格外慎重的做作,打铃将听差唤了来,吩咐去请他的机要秘书。

这个秘书姓余,等一请了来,叶誉虎仔细交代:“用第四号密码本发,请当地电报局长亲自送交收电各督军。原稿马上送回来。”

“是!”余秘书鞠个躬,拿着电稿退了出去。

“这一下军心大定了。”徐树铮很高兴地说,“今天可以多喝几杯了。”

于是叶誉虎关照开饭。先吃鱼生,盛在一个特号海碗中,另有两大盘出汁的萝卜丝与现炸的“馓子”,与十来个小盘子,从油盐到菊花瓣,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却都是连萝卜丝一起拌入鱼生的作料。

当然,另外还有烧烤熏卤的冷荤。宾主刚刚动筷,余秘书已经将发电的原稿,装在一个信封中,送了回来。叶誉虎接到手中,原封不动地摆在徐树铮面前。

“两位不妨看一看。”徐树铮为了表示可共腹心,主动将原稿公开。

这个稿子写得层次分明,简要有法,文字不深,而警辟之处自然予人很深的印象。曹汝霖心想:信笔挥洒,而能有此,实在难得。

“又铮兄,”他说,“不说别的,仅是你这份捷才,就足有资格当‘达拉密’了。”

清朝军机处的“章京”领班,满洲话叫作“达拉密”,军机大臣“承旨”以后,转述与“达拉密”写出来,即时封寄各省督抚或“钦差大臣”,称为“廷寄”,贵在简明扼要,表达得恰到好处。曹汝霖这样说法,自然是对他的文字的恭维。

但徐树铮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道:“润田兄,你看我不过一个‘达拉密’?”

“不,不!”曹汝霖急忙分辩,“我失言,我失言!”

“那么,润田兄,你看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由于仓促失言,曹汝霖这回不敢随便开口了,想了一会儿答说:“以我看,左文襄加周公瑾,等于徐又铮。”

这个说法搔着了痒处。“该浮一大白!”徐树铮喝干了面前的酒,怅惘地说,“我自信处处不输左文襄,只有一事不及,左文襄有位周夫人。”

徐树铮因为宠妾之故,与嫡室不和,所以发此牢骚。曹汝霖同病相怜,很想安慰他一番,但叶誉虎认为“清官难断家务事”,以不谈为宜,赶紧把话题扯了开去。

“两位听说过朱尔典请冯大总统吃饭的故事没有?”

徐、曹都说没有。叶誉虎便从最近盛传的一则新闻谈起————据说冯国璋自从以副总统“扶正”,迁入设在西苑的总统府以后,不知听了谁的话,说三海的鱼,又大又多,随它自生自灭,未免可惜,不如捞捕出售,也是一条生财之道。冯国璋嘉纳此议,由总统府庶务人员,招商承办,在三海大设网罟,捞起无数五色锦鲤。太监们传说,这些锦鲤寿命很长,多则百载,少亦三四十年,大部分是以前宫眷们“放生”养在三海的。

这件事当然比焚琴煮鹤还要煞风景,连外国人都看不惯了,所以与袁世凯有三十年交情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特为请冯国璋吃饭,头一道菜便是“三海鱼”。

“传这个笑话的人,没有说清楚。”叶誉虎笑道,“朱尔典请的是中菜还是西餐,那道鱼也不知道怎么做法。最妙的是,说那条鱼上面还拴了一块小银牌,刻着万历多少年宫女某某人放生。冯大总统为之大窘。”

听完这个笑话,徐树铮哈哈大笑。“编这么个笑话,未免谑而虐矣!”他说,“不过也只有冯大总统能足以当之。”

叶誉虎与曹汝霖相视而笑。他们都知道,这一定是个故意挖苦冯国璋的笑话,因为根本就没有“三海卖鱼”这回事。三海曾作疏浚倒是有的,好事之徒,便以讹传讹,编这样一个笑话糟蹋冯国璋。然而这个好事之徒是谁呢?

现在由徐树铮的话中,透露了消息,一定是段系中人。这个笑话暗中是骂冯国璋贪婪好货。如果信以为真,觉得冯国璋如此行径,有失体统,望之不似人君,那么,这个笑话的效用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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