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续默然,也没有答复。好在袁世凯自己也想通了,这头亲事倒是不结的好,一结,不就更像王莽了?所以世续不提,他也不问,只根据内务府的来文,在民国四年十二月十六日,下了一道令:“政事堂呈称;准参政府代行立法院咨称;准清室内务府咨称;本日钦奉上谕:前于辛亥年十二月,钦承孝定景皇后懿旨,委托今大总统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旋由国民推举今大总统,临御统治,民国遂以成立。乃试行四年,不适国情,长此不改,后患愈烈。因此代行立法院据国民请愿,改革国体,议决国民代表大会法案公布。现由全国国民代表,推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今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表示他的皇位,不仅出于“民意拥戴”,亦由“前朝禅让”。
于是,奔走其事的溥伦,获得了重酬:被袁世凯特任为参政院院长,俨然“国会领袖”。原来的院长黎元洪,封为“武义亲王”。
到得民国五年元旦,举行“洪宪皇帝登基大典”,事先由外务部函请各国公使,元旦入贺,结果只到了一位大使————此人非别人,就是溥伦。由于“优待条件”规定中华民国以待外国君主之礼待“大清皇帝”,所以溥伦的身份是清朝的“钦命大使”。盖了御玺的“国书”上说:“逊清大皇帝敬奉两宫圣谕:特派宣宗成皇帝嫡长曾孙溥伦为全权大使,代表清室全体,恭贺”云云。
溥伦达成了“大清大使”的任务,立即卸除了宝石顶花翎的朝冠与蟒袍,改换“洪宪”的公服到参政院去正式到任。他原来是参政,支大洋五百元,一当了院长,薪俸加了一倍,另外月支交际费两千元,比以前加了五倍之多。可惜,好日子只得两个多月,就快过完了。
“是青岛来的厨子。”梁士诒谦虚着说,“只怕菜不中吃,不过取个新而已。”
“虽新而实旧。”世续指着一道“龙井虾仁”————西湖龙井茶叶炒虾仁————说,“这个菜是翁文恭发明的,我整整二十年没有吃过了。”
“那是戊戌以前?”
翁同龢是戊戌————光绪二十四年四月里被逐回籍的,不久即发生政变。提到这个年份,作为皇室一分子的溥伦,感慨特深,“戊戌以前还是好年头。”他叹口气吟道,“‘不须更说乾嘉盛,话到同光已惘然’!”
“安知同光中兴之世,不能复见于今日?”梁士诒接口说道,“事在人为而已。”
他生得高大白皙,气度安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特予人一种可信赖的感觉,因此溥伦跟世续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用眼色催促他说下去。梁士诒却慢条斯理地打了一下叫人铃,将他的贴身跟班梁贵唤了进来。
“上菜先在门口通知!”
“是!”梁贵轻声回答。显然主仆早有默契,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周到。
“项城的处境,不瞒两位说,自然很尴尬,但亦仅止于尴尬而已!”梁士诒说,“大家都以为项城想当皇上,实非深知项城。”说到这里,他特为停了下来,等人发问。
发问的是溥伦:“他不想当皇上,想当什么?”
“想当内阁总理大臣。”
这个回答是溥伦与世续怎么样也想不到的,世续不解地问:“退居臣职?”
“世中堂这话说得太好了!”梁士诒拿起用康熙五彩窑的酒盅所盛的白兰地说,“真当浮一大白!”
当然,没有大杯干白兰地的规矩,主客都只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
“说项城不想当皇上,当然是欺人之谈,不过,主要的是‘办共和’办失败了,这是条走不通的路。‘办共和’讲选举,试问中国有多少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选票上的名字都不认识,你叫他怎么投票?何况,有些名字,听都没有听说过,譬如伦贝子,有几个知道玉牒上的字派是‘溥’字?”
“是啊!”溥伦接口,“犹如大家都只知道梁财神,‘士诒’这个台甫,没有几个人叫得出来。”
“这也不过是共和不适国情的一端而已,此外还多。总而言之,项城的想法是,他要当皇上的念头也许错了,可是恢复帝制绝不错。因此,”梁士诒的语气,很有力地一转,“项城可以不当皇上,但是,帝制绝不能推翻!”
话说到这里,就触及核心了,世续与溥伦不约而同地有个疑问:“袁世凯不当皇上,那么谁来当呢?”只为世续发言在先,所以溥伦就让他说完。
“他不当皇上,谁来当?总不会是菊人吧?”
“东海岂能如此不自量?他心存故主,是大家都知道的。”
“那么是谁呢?”溥伦有些忍不住了,“燕孙,你痛痛快快说吧!他预备让给谁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项城一场春梦,如今醒了,唯有不负隆裕太后的付托之重,才是他的自处之道。”梁士诒肃然说,“这是项城跟东海密议,也是区区赞襄的结果,决定如日本当年的幕府一样,‘奉还大政’!”
此言一出,客人皆是惊喜莫名的表情,世续却突然收敛笑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燕孙,你酒量很好哇!”
“世中堂以为我说的是醉话?此是何等大事,岂可妄言?”
虽然梁士诒郑重否认绝非戏言,同时也可以肯定亦非醉话,但世续与溥伦仍旧需要有一段心理上适应的时间,才能相信所听到的真话。
恰好梁贵通知来上菜,而且是现片上桌的烤鸭,自然而然就阻断了主客谈正经;可也没有聊闲天,一个个都是食而不知其味地咀嚼着单饼葱酱卷的烤鸭,在忖量这件大事的成败利钝。
等梁贵的踪影消失,世续随即开口,“燕孙,”他问,“这件大事,怎么做法?”
“当然是由项城主动,发表奉还大政的声明。皇上欣然嘉纳,降旨特派袁某为内阁总理大臣,负责组阁。”梁士诒略停一下说,“至于视朝的大典,不妨从长计议。”
“如果各省反对呢?”
“那亦只是西南两三省。照我看恐怕只有云南一省。广西的陆荣廷原是清朝的臣子,倘或反对,岂非叛逆?再说,就算陆荣廷也反对,亦不必担心,到那时候且不说有张绍轩、倪丹忱效忠,段芝泉、冯华甫的态度也不同了。”
张勋、倪嗣冲心存清室,是早就知道的;说段祺瑞、冯国璋的态度会改变,却不无疑问。世续便追问一句:“会吗?”
“会!”梁士诒答说,“他们不听项城的话,总还要听听东海的话。”
世续点点头,对他的答复,表示满意。
溥伦由于当过一次“大使”,比较了解“国际公法”,他提出一个问题:“外国呢?会不会承认?”
“当然会。他们可以不承认洪宪,不能不承认宣统。如果不承认,中国的中央政府在哪里?他们只好下旗回国。”
“那当然是不会有的事。他们有侨民、有买卖,不能丢下不管。”溥伦转脸对世续说,“这件事很可以做。”
“是的。很可以做。”世续答说,“回头从这里散了,我就陪伦贝子上‘北府’。”
“我正要找你们。有件事透着有点儿邪。内人告诉我————”
将这么一件“光复祖业”的大喜事,说是“有点儿邪”,使得溥伦和世续都有啼笑皆非之感,因而话就不容易说得下去了。
“我们俩,刚打梁燕孙那儿来,就是要为这件事跟王爷请示。”
“五叔,”溥伦接着说下去,“这件事很可以做。唯一的顾虑,是外交承认的问题,我们也研究了,结论是各国可以不承认洪宪,不能不承认宣统,否则他们就失去立场,没有交涉的对手了。”
什么“问题”“立场”,载沣最怕听这些新名词,不由得就像吃了青梅似的,牙根都有些酸了。
“最要紧的是,段芝泉、冯华甫的态度会变。他们反对帝制,就是不甘心管袁世凯叫一声‘皇上’,咱们皇上原来就是皇上,段、冯当年都磕过头的。”世续渐渐起劲了,“王爷,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好吧!”载沣为他们说动了,“明儿‘上门’,先跟太妃们回一回。”
“太妃那里不忙。”溥伦说道,“她们没有不赞成的。这件事只要五叔拿主意就行了。”
“我可拿不定主意,回头找老六、老七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