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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个三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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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我把蓝布卷得更紧些,仍然凉入骨髓。没有衣物,四野的高粱叶子,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宛如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青色的瓦面上。星河眨巴着遥远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瞥着这个蓝色的星球。

朦朦胧胧中,一股温柔的水,把我的脊背包围,一波接着一波,暖了凉,凉了暖,妈妈身下半个身子的毛伢子,瓷器般光滑鲜嫩,摇摇欲坠。

我知道,这是一个梦魇。我努力要睁开眼,摆脱这个魔鬼的追随,却没有一处有这力量,这世界,全是棉花糖。

“要不是你乱踢我……”

“要不是你妹妹喊口渴,要你爸去那么远的厨房找水喝……”

“要不是你爸那么久没回来……”

“要不是有第二张床……”

“要不是不敢去卫生院……”

那是我的弟弟,我们尚未谋面,就窒息在产道里。

那片八月拿的藤蔓和木梓树的葱茏组成的翠绿下面,芒草挺拔健旺,这个“短命鬼”,就埋葬在芒草的根旁。我讨厌妈妈这么叫,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叫。每次经过那地方,风都呼呼的,隐隐约约有娃娃的哭声,像发情的猫,像溪泉的呜咽……

第三天,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我踉踉跄跄地从白水桥下爬上来,穿上了白狗叼回来的衣裳,带上了野香给我的九个鹅蛋。

月儿圆圆,活像野香十五岁时的脸。

凌晨破晓时分,我终于拦下了一辆摩托车,从那个巴掌大的后视镜里,我大喊了一声:“赖连长!”

风刮得很响。这十年的时光,就像梦一样。这三天的时光,像天堂,更像地狱,像梦幻,又是那么牵肚挂肠。

回到婚房,我一个站不稳,摔趴在地上,九个鹅蛋,个个稀巴烂,蛋黄是蛋黄,蛋清是蛋清,我眼花缭乱,但我数了三遍,还是二十七个蛋黄。

妈妈说了,双黄蛋是双倍的运气,那一年考上了中等师范,家中的老母鸡,连下了九个双黄蛋,三黄蛋,那是从来没见过的景象,妈妈说,是奶奶说的,只有三辈子不做一件坏事,才能修到这样的福禄吉祥。而这九个三黄蛋,我这,是不是要当天下运气最旺的新郎?

我要去找我的寒,报告这三天的回乡的气象。这七天后的婚礼现场,就会是我俩的腾达飞黄。

我刚爬起来,又摔了一个狗啃墙,这二十七个鹅蛋黄,糊成了一锅汤。鼻子一阵腥热,好似金黄的稻浪里,吹来一条曲曲折折的红飘带,黄里透红,那么绚烂,腥中带酸。

那么绚烂,腥中带酸,又把我吹回到那片熟透了的红高粱……

“张大嘴巴!”野香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一个鹅蛋,横亘在迷蒙着红光和绿光的天空。通透,红润,仿佛夏日里夕阳西下,挨着山岭时的一抹鲜嫩的红。尖刀中间一磕,双手两头一掰,“咕隆”一声,鹅蛋连黄带白,滑溜溜地滑进了我空旷的肚肠。两个下去,整个身子都显红通通的饱满。

“妈妈说了,一个鸡蛋三碗饭,一个鹅蛋九碗饭,你这一餐,相当于吃了十八碗饭,三餐下去,你就吃了我五十四碗饭,再加上,每天吃我三次,你欠我的,我要你一辈子补偿。”野香双手抓着鹅蛋壳,抓得“嘎叽嘎叽”响,满面的红光,是我眼中最幸福的模样。

“野香,你见过母猪吗?”

“当然。”

“我家每年都养,卖猪崽子,就能供养我兄妹俩的学费。在它走散的时候,我那个叫外公的老头,其实是我真外公共爷爷的堂兄,我也叫外公……”

“等一等,你家母猪怎么会走散?”

“走散,”我突然感到双颊发热,可耻的羞耻感又爬上我的脸庞,“你知道的,它的尾巴下面,红得发软,亮得发烫,肿得肥肥厚厚,就像你的唇一般。湿润润的,好像要滴血到地上。这个时候,猪栏关不住,篱笆叉不住,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它志在四方……”

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发烫的木瓜,坠入了我的手掌,世界开始坍塌,所有的一切,都成浮土一般,温暖,柔软,怎么冲撞,都不受伤,这温馨的柔软,包围了我的上下四方。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没有荆棘碎石的天堂,天地一片红光,身体和灵魂,飘飘荡荡……

直到我的下唇,留下了野香的四颗牙齿印:“你也混账,敢骂我母猪,我要咬下你的舌头,炒一盘猪肝。”

“野香,这一次,你是真的把我冤枉,我是喝了你的蛋,才想起我的大外公,那一年,他来解决我们家的母猪的走散。”

“叫奶奶都没有用!”野香咬上了我的耳朵,下力往外扳,“还说我下的蛋,你才下鹅蛋。”

“痛呀,我的娘!你不知道,我的那个大外公,曾经是我年少时的理想。他的那头公猪呀,那两个东西,像牛的一样。牵完我家的母猪后,母猪睡得很安详。公猪兴奋得摇头摆尾,要给它吃三个蛋,就用我家的粗瓷大碗。

“你羡慕那头猪?”

“不,我羡慕我外公。除了给他两块钱,他也还要带走三个蛋,虽然是亲戚,但他说这是规矩,给他几个蛋,是为了压邪,以后才不会碰到鬼。我那时就在想,每天赚来三个蛋,那不就是天天过年一样?”

“你吃的蛋,还会少吗?”

“少,太少了。不瞒你说,看到公猪吃蛋,我的口水都哆哆往下跌。

“你不知道,我家的母鸡虽然经常咯咯咯地生蛋,但只有大年初二的早上,每人才有一碗酒娘蛋,一碗两个,甜厚醇香。

“第二个时节,是期末考试的早上,水煮两个鸡蛋,必须用一根筷子挑着吃。野香,你还记得这是为什么吗?”

“嘿,这谁不知道?全天下都一个样,一根筷子两个蛋,100分!两根筷子一个蛋,o蛋!那,我考考你,为什么人家给牵公猪的老头三个蛋,每个蛋上都要涂一大滩红曲呢?”

“所有的红,都是为了压邪!这谁不知道?”我像总结定理似的说道。

“那,他有什么邪呢?”野香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就像我们在野外,看到妇娘子偷人,那他们必须给我们剪三尺红布,一个道理,镇镇衰气。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教给我的好早的道理。”

“那你碰见过这样的好运气吗?”

“这……这哪碰得上?”

“那,那公猪和母猪,算是偷吗?”

“当然不算,这是请来的。”

“那有什么衰和邪呢?”

“这个?难道是大外公骗了我们?”

“呵呵,还说你是一个教授?”野香神神秘秘地咬着我的耳朵,“告诉你一个我们少女的秘密,我谁都没告诉哦。”野香的脸颊难得一见,红彤彤的若桃花。

“大人们在干那事儿的时候,我就躲在我家那间漆黑的柴火屋里,透过那个小小的木窗,正好可以瞄见猪栏。公猪高大野蛮,嘴巴凶得,像野猪一样,两只黑眼,被脸皮叠叠地包裹着,像油槽下的那口深黑水潭。但那眼睛瞎得,瞎得……”野香的肩膀突然颤抖起来,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晴转阴,又来了梨花带雨一番。

我知道,她讲猪,无意间又讲到自己身上。

我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要把她抱进自己的胸膛,我感觉到脊背在颤抖,四肢在颤抖,控制不住的颤抖,大地也一样的在摇晃。

“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触动和悲伤,影响到了我身体深处的心房,“真的,没什么,那是猪,不是我,我哪会这样?”

她破涕为笑:“那猪,真傻,像笨猪一样傻。趴在背上,累得气喘吁吁,满嘴獠牙,口水流得哗啦哗啦。就是瞄不准。急得我们,都出汗啦。幸亏你外公,喝着清茶,一点儿也不急,右手轻轻一托……只要碰了那东西,不是邪,就是衰,只有用红才能压!”野香用力地把我一拔!

“唉呀呀,你又不是我外公,拔苗助长,好苗子都会全晒干!”

一阵揪心的疼痛,把我摔在这一滩蛋黄之上。红的鼻血,黄的蛋黄,清的蛋清,搅成一幅梵高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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