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出正月后转眼龙抬头,一个不查,倏忽到了三月。
掌灯了,那鸟儿很有意思,爱叫灯花,越到夜里叫得越欢实。他以前不喜欢这些小东西,怕玩物丧志。别人揉核桃、斗蛐蛐,他除了读书就是练骑射。如今偶得了这么个玩意儿,因为馈赠者的缘故,对这鸟儿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她惊惧地望着他,“良时,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她脸上神情冷淡,思量了下方道:“你假意投靠贵州军那会儿,老百姓上长公主府来堵门,隔着院墙骂我不要脸,纵夫行凶,我都忍得,因为我知道是朝廷不给你活路,你是被逼无奈。国家气数当真尽了,只能听天由命,你要反,要当皇帝,我阻止不了。可我是大邺的公主,我能做的就是为国守节,绝不和你并肩坐享天下。”
“可孩子活了三天不就死了吗。”他执拗地拧着脖子,身量那么高了,耍起性子来还是小孩儿德行。
小酉十分为难,要拦又怕惹恼了他,只得眼巴巴看着他进了卧房。
太妃却抢先一步道:“不小啦,今年十三,明年十四了。你五叔,十二岁就娶了福晋,十三岁都抱上儿子了……”
他却鬼使神差的,抬手说不必,“咱们母子说话,用不着那么上纲上线。你忙你的吧,我自己进去就成。”
“留守司指挥同知靳锐家的闺女。”塔嬷嬷把册子交了回去,笑道,“这家子我知道,夫人是二福晋的娘家表妹。姑娘闺名叫云晚,和咱们大爷一边儿大,自小识文断字,是个端庄贤淑的好孩子。”
心思不在这上头,脑子里乱糟糟的,坐着觉得很难熬。得了人家一只鸟儿,应当过去道个谢,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他看看时候,已经交戌时了,阿玛今天有应酬,想必她还没睡吧!
他上了隆恩楼的台阶,入内便遇见小酉。小酉嗳了声,“大爷怎么来了?”
他垂眼看她,居高临下,眼神陌生。既然没有退路了,说清楚也好。她匀了口气道:“你来得正巧,我有话问你。”
她精挑细选,打算送一只给澜舟,逗他乐一乐。选了好久才选定一只蓝靛颏,那鸟儿白眉褐羽,下巴颏是亮蓝色的,又小又机灵,看上去十分的讨人喜欢。孩子心思重,她开解不了,只有寄希望于这只鸟儿了。
自打从北京回来,她们就已经不上夜了。小酉回头看了眼,里间灯亮着,便道:“平常都要等到王爷回来才就寝,料着还没睡下。大爷稍等,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她转过头,透过窗上薄薄的一层纱,看得见外面的景象。雪已经很小了,天空开始放晴,照得对面屋顶上一片金芒。她皱着眉,声音也显得单寒:“否则怎么样呢,被人夺了天下,继续委身仇雠吗?我做不到,害怕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太妃瞪他一眼,“甭凑热闹,你哥子还打光棍呢,几时轮着你了!”努努嘴,让塔嬷嬷把册子送到澜舟面前,“挑一个,挑完就下定……别看你额涅,她也救不了你。我还不信这个邪了,老子这模样,儿子也这模样,个个不想娶亲,想上天呐?”
澜亭眨巴了两下眼睛,“要不然我先娶?让我妈回来喝喜酒吧。”
澜舟哀戚地看看座上,“儿子随阿玛……”
蓝靛颏的声口脆而润,可以叫出各种花样。他静静欣赏了一阵,怕它累着,命人拿罩布把笼子盖了起来。自己到书房里看二十四县送来的陈条,看了半天,竟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大悲大恸,婉婉忽然恍惚,自省是不是真的有些草木皆兵了。回想起过去的年月,那么多的沉浮也没让他背叛,她应当相信他是忠于朝廷的。她一定是糊涂了,半面左符罢了,只要右符在皇帝手里,他也不能将大军如何。
太妃嚯了一声,“张嘴没好话,哪儿学来的臭脾气!男大当婚你知道不知道?今年是你,明年是亭哥儿,一个也跑不了。”
婉婉觉得这番话难以让她信服,这次兵变的平息,他确实有汗马功劳,但是南苑一向瓜田李下,皇帝怎么可能让他执掌大军!三位藩王的残部,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这么多的人是何等势大,皇帝会不知道吗?想当年太祖攻下大钺,也不过区区十万兵马。婉婉细算了一笔帐,先前让余栖遐查访过,明面上南苑有五万守军,如果再加上虎符能够调动的兵力,他现在的权,已经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他听她说完,仇雠两个字让他骇然。如果天下因他分崩,她就视他为仇人,这辈子要想再在一起,恐怕是无望了。一个女人何以那么固执呢,他对她不够好吗?即便用尽一切办法都笼络不住她的心,她那样维护皇帝,他再欺凌她,她都愿意受着吗?
太妃欢喜了,笑着点头,“赶巧了,原来沾着亲呢。那就请二福晋做媒,上靳家提亲去吧。”
想明白了顿时深感愧疚,她寒了他的心。可惜她从来不是个轻易被感情左右的人,在她心里社稷凌驾于爱情之上,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是因为她时刻记得自己是慕容的子孙。有些时候拥有得越多,越无法割舍。说得实际些儿,她的靠山是整个大邺。一旦失去光芒,依附爱情寄生仰息,将来如何收场,谁能说得准。
铜环在一旁看着,踌躇地问:“殿下想好了吗?如果有异,这封信压根儿到不了皇上手里。如果能到,皇上一会儿一个心思,借此大做文章怎么办?”
三月里万物生发,是个娶妻嫁女的好时节,澜舟的亲事也该定下了。婉婉和太妃聚在一起商议,良时的名册上收集了好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儿,有宗人府宗正家的小姐,还有中书省参知政事家的千金……太妃挑了又挑,她的意思是门第不必太高,州府上的人家就可以,没的叫人编排和朝廷高官过从甚密。婉婉倒没那么多忌讳,让澜舟来,好言好语问他:“哥儿,你在外头办差这么久了,瞧瞧哪家好,让太太给你做主。”
她提溜着芙蓉笼上他院子里去,可惜他人没在,就把笼子挂在了月洞窗下。转头吩咐哈哈珠子好生照应着,自己又回隆恩楼去了。澜舟傍晚回来看见,问哪儿来的鸟,底下人说是殿下送来的,他就背着手在窗前站着,一站就是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