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章敬康在心里喊。但他也知道,如果说赌博的罪恶如何如何,她一定认为是迂腐之见,一句也听不进去,得要换个方式来规劝她,便说:“赢了固然很好,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她答得非常轻松。
“你拿什么输呢?”
这话问得过于直率,显得有些不礼貌。而实际上给予李幼文的刺激之强烈,是章敬康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的。他不知道他问的话,正揭破了她脓血淋漓的疮疤。她拿什么来输呢?只有原始的本钱————她那病得要死的母亲给她的一副姣好的容貌和身材。在一张牌上面,如果她不是赢进手里的那张大额美钞,就得输去她的灵魂,像娼妓一样陪人到旅馆去过夜。
这行为要一想起来,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难受。她恨他不该说这话————好像在用餐时,有人谈到极污秽的东西那样令人厌恶,因此,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你这个家伙,真讨厌!”
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是他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自然,他很不高兴,但领教过她的泼辣,知道忍气吞声是最聪明的办法。“你不喜欢跟我说话,我走了。”他涨红了脸说,同时向后转。
李幼文对他的观感,已大非昔比,再想一想,自己也确是错怪了他,便立即追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说:“别走,别走。你这个人,一句话不对,掉头就走,脾气好大。”
她自己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反指责别人脾气好大,章敬康不禁觉得好笑。自然,这一来也就不会再生她的气了。
“我们一起走。”她说,“我把美金去兑换了,先把你的东西取出来,再替我妈买点好东西吃。生肺病的人嘴馋,所以叫作‘馋痨病’。”
看她伶牙俐齿地在说,那种少女的娇憨,真是动人。章敬康心想,她如果总是保持这样的姿态,那该多么美妙,这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的。他又想,从她刚才看到她母亲的病容所流露出来的惶恐神情,证明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温暖的感情可以改变她的气质,他极有信心地在想。
走出巷口,看到一辆辆坐满了人的公共汽车,到站停一停,立即开走。他们便不再到站上去做徒劳无益的等待,叫了三轮车,先到衡阳路找到美钞“黄牛”,五十元美金换了二千一百元台币,然后原车转往南昌街。章敬康利用这段时间,把张太太跟他所商议的,准备想办法将李太太送到疗养院去的话,都告诉了李幼文。
“能送医院当然最好。”她问,“你准备想什么办法?”
“我正在想。”
“我希望你能想出来。我不想找那些人帮忙。”
从她的话中,他听得出来她跟邻居们相处得并不好。原来他就感到李太太的住院问题,在他是义不容辞的,现在受了李幼文的托付,更觉得自己应负起完全的责任。但是,有什么办法好想呢?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从衡阳街到南昌街,赎回了他的手表和钢笔,告别回家,一直到晚上,他整天都在苦思,只想出一个办法:到市政府社会局去申请贫病医药救济。但又想到,李幼文一定不会赞成,因为这不是体面的做法,所以实际上依然是一筹莫展。
没有想出办法,就不能去李家,这是他的想法。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只不过他自己脸皮薄,觉得说话没有兑现,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为了解闷,第二天下午他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出来,在书报摊上遇见蔡云珠,他心绪不宁,不想跟她打招呼,但却没法躲避。
“mr章!”蔡云珠把手伸了出来,问道,“到哪里去?”
“看了场电影。随便逛逛,就要回家了。”他握了握她的手说。
“看的哪一部?”
“《新生》。”
“噢。片子好不好?”
“不怎么精彩。”
“那我就不去看了。”蔡云珠停了一下,笑道,“走得有些累了,请我喝杯咖啡,休息一下,行不行?”
她的说话技巧很高明,如果说她请他喝咖啡,他便可以推辞不去。现在她要求他请客,他没有办法不答应,那就索性大方一点,欣然答道:“怎么不行?你说吧,哪一家?”
“国际,好吧?”
“当然好!”
她嫣然一笑,把手抬了起来。他只好挽着她,一起穿过闹哄哄的马路到国际饭店,在三楼找了个位子坐下。
蔡云珠脱了大衣和手套,很悠闲地喝着咖啡,真像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的神气。章敬康在她面前,是被动的。她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毫无目的地四面浏览着。
四周坐满了人,整齐的衣着,热烈的谈笑,新年的气氛还弥漫着————在这里看不到贫穷和困窘,只有在那简陋的木屋中,才看到人间凄凉的一面。
“mr章!”蔡云珠问他,“今晚有工夫吗?”
“有的。”他因为正想着李太太,便这样直觉地回答。
“我想请你参加一个舞会。”
“在你府上?”
“不。是扶轮社主办的春节舞会。”
一线曙光在章敬康心中闪现,他不回答舞会的问题,却问:“你是扶轮社的会员?”
“不。”蔡云珠答道,“家父是的。他是一个社区的负责人。”
“扶轮社是不是一个慈善团体?”
“也不能说是慈善团体。它是帮助社会进步的一种组织。”
“要社会进步,先要消灭疾病和贫穷是不是?”
蔡云珠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也可以这样说。不过这问题太大了,做这些事情是每个人的责任……”她仿佛词穷了,然后她突然问道:“mr章,你问它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加入扶轮社?”
“我们当学生的,似乎还无此必要。”
“那么,你————你好像对它很感兴趣似的。”
“这有一个原因。”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决定说明白些,“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最近tb(结核病————编者注)复发。她家里的境况很不好,所以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可以请求扶轮社救助,让她获得免费的医疗。”
“这不必找扶轮社,我可以负责替你解决。”
她的语气很平静,看来像不当回事似的,这反让章敬康不容易相信了。“真的?”他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
“mr章,我从来没有说过谎,尤其是对你。”
这两句话说得章敬康既惭愧又感激,而且隐隐有种沉重得不胜负荷之感。但不管刹那间的感情复杂,他都没有工夫去细加分辨,因为他急于要了解她准备怎样“负责替他解决”。
于是他说:“蔡小姐,我很感激你。你能不能把你的办法告诉我?”
“家父是防痨协会的赞助人,又是一家肺病疗养院的董事,每年都要替他们募许多捐,所以,送一个无力就医的肺病患者去住院,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那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这是出自衷心的道谢,蔡云珠微笑着接受了。他们都很快乐,原因相同,能为他们所爱的人解决问题了。所不同的是,蔡云珠是为了章敬康,而章敬康却是为了李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