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康颇感不安。他跟秦家兄妹交情很深,他知道秦有仪的性格跟蔡云珠大不相同,小姐脾气大得很。因此他第二天一吃过午饭就到秦家,跟秦有仪刻意周旋了一番,把她哄高兴了才放心。
两点差五分,他们一起到达蔡家。
蔡家也跟秦家一样,是兄妹两个。蔡云珠的大哥老早就到美国去了,在那里念书、做事、结婚,而且已取得美国公民的资格。家里只剩下蔡云珠一个人,自然格外受父母的宠爱。因此,她的朋友到她家去玩,也很受她父母的欢迎。
蔡老太太是个异常慈祥的人,待秦家兄妹十分亲切,自不用说;对于第一次见面的章敬康,更是问长问短,关怀得很。她已经上了六十岁,但看上去像只有四十几岁,视觉和听觉都十分敏锐,闲下来还能绣花。宽大的起坐间中,靠北窗就摆着一架绣花绷子。
“好了,你们好好去玩你们的吧!我也要出去打牌了。”蔡老太太特别对章敬康说,“你不要拘束,这里就像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也不叫你‘章先生’,跟叫有守、有仪一样,叫你敬康。”
“是。”章敬康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于是,蔡云珠把他们带到楼上小客厅里,那里已摆好了桌子,铺着台布,两副塑胶的新牌还未开封。桌子旁边又是两张茶几,上面放着新沏的茶,还有一碟子英国产的粟米巧克力。
“今天我们好好打牌!”秦有仪一坐下来就这样说。
章敬康知道她这话是有深意的,怕她心直口快,把他昨天向她提出的“请求”————不要把他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开玩笑的话,当着蔡云珠的面说了出来,那会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抛了个“告饶”的眼色给她。
但秦有仪不理会他,只管自己接下去说:“云珠,今天我们俩合作,非把他们打败不可!”
这明明是在赌气。“还是我跟蔡小姐合作吧!”他直觉地说,“那天我们合作得很好。”
“原来你也知道你们合作得很好!”秦有仪尖刻地答道。章敬康对这位小姐的利嘴真感到吃不消!幸好秦有仪适可而止。蔡云珠也装糊涂,大大方方地在章敬康对面坐了下来。
牌局顺畅地进行着,但大家都很少说话。只有蔡云珠不时投向章敬康脉脉含情的一瞥,包含着太多的话语。
不知怎么,他又想到了李幼文。蔡云珠的这对水波似的眼睛如果生在李幼文脸上,那该多好呢?他一直在这么想。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的脚步又出现在李家的那条陋巷中。在他的下意识中,并没有去找李幼文的打算,他只是由养尊处优的蔡老太太想到近乎枯萎的李幼文的母亲,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她。
那是个阴沉沉的日子,荒场上的晒衣架子光秃秃的,大概是老太太怕下雨,没有把衣服晾出来。也许,也许是她病了,没有办法洗衣服,想到这里,他很不放心,立即抬眼往李家门口看。
他一下子愣住了————由于心理上缺乏准备,他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李太太,是她的女儿。
李幼文也看到了他,迎着他走了过来,她仍旧穿着那件套头的毛衣,下面是暗绿色烟灰呢的长裤,咖啡色的平底皮鞋。
“李小姐……”
“姓章的,站住!”她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住了,她也停了下来。二人面对面看着,她的脸板得似乎永远不想笑似的,淡红色的两瓣嘴唇紧闭着,漆黑的眼中有着包藏祸心的阴沉。
“我等你小子好几天了!走!”她努努嘴,“到那面去,我有话问你。”
章敬康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子蛮横!内心里大起反感,但他的脚步却乖乖地跟着她,一直转过荒场,在一处造了一半停顿下来的楼房后面站住,那里冷僻得很,简直看不见人。
“姓章的,谁叫你到这里来的?”她昂起头问。
章敬康恍然大悟。他原也想过的,她自吹经常在圆山大饭店游泳,冒充富家小姐,其实是住在贫民区。这个谎一戳穿,她一定会很羞惭,而现在,完全是恼羞成怒。
于是他赔着笑脸说:“李小姐,对不起。我并不是特意来揭穿你的秘密。”
“这不是一声‘对不起’可以了事的!我问你,你怎么寻来的?是不是派了什么人在跟着我?你拿我当什么人?”
“不!不!”他赶紧否认,“我是从警察局少年组打听到你的地址的。”
“啊!”她大吼一声,勃然变色,“你到少年组去打听我的地址?”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骂:“他妈的!你这小子,气死我了!”
“李小姐,我这也是无意的。”他忍受着她的辱骂,仍旧冷静地解释。
“哼!”她板起了脸说,“你第一次来,告诉我妈说,你跟我认识是朋友介绍的!谁介绍的?你说!你当面撒谎,什么大学生?没有人格的东西!”
他被骂得只能翻白眼,但心想,她能知道撒谎是不好的事,那就还可以讲道理。然而没等他开口,她的“训斥”又开始了。
“你是个伪君子!假仁假义哄骗我妈这没有知识的人。你拿那条烟来是什么意思?你简直在做梦,一条烟就想把人收买了吗?”
他没想到她把他的本意歪曲到如此的程度!这对他和她的母亲,都是极大的侮辱,不能不做抗议。“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大声地说。
“那么你来看我妈做什么?”
“看看她老人家不可以吗?”
“谁要你来看?不稀罕你来看!你他妈的,不怀好意!”
“看你!”章敬康忍不住生气地斥责,“满口‘他妈的’‘他妈的’,自己不觉得难听?你母亲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真是倒霉透了!”
“他妈的……”她忽然变得很平静,点点头说,“你过来!”
他上前两步,刚刚站定,她就一掌掴在他脸上。出手又快又狠,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眼中金星直冒,但就在将要还手的刹那,他总算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这不算‘修理’,算给你个警告。以后不准你再来!”
“办不到!”他捂着脸,神情冷峻地答复道,“来看你母亲是我的自由。”
“我告诉你的是好话。”她再一次警告。
“我对你母亲也是好意。”他针锋相对地回答。
“你哪里来的这种好意?”她的声音又变得粗暴了。
“难道你不可怜你母亲?”
“什么?你原来是可怜我妈?谁要你可怜?你小子自己不照照镜子,你有什么资格来可怜别人?滚、滚、滚!”她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到后来简直是狂喊了,同时卷起毛衣的袖子,一步一步往前追逼过来,看样子似乎真的是要跟章敬康打一架。
就在这时候,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阿文、阿文,章先生是好人!”李幼文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挡在他们中间说,“阿文,你不可以这样子对章先生!”
“不用你管!”李幼文看着章敬康,却顺手一推,把她母亲推得踉踉跄跄地坐在地上。
章敬康陡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冲上前抓住李幼文的手,把她反扭了过来,厉声说道:“你是人还是禽兽?怎么可以这样子对你母亲?向母亲道歉,不然我就不放你!”
李幼文咬着牙挣扎了一下,但那只会使她自己被扭得更痛,于是闭上眼,不响。
“说,从此以后改过!”
她还是不响,嘴唇扭曲着,忍住痛苦,不肯哼出声来。
他的心软了下来,松了手,但马上遭到了报复。她回身扑了上来,疯了似的乱打乱踢。他软了的心肠无法再硬起来,而且他要保持男性的尊严,所以只是一面招架,一面后退,并不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