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看着小矬子阴沉的脸,心中暗爽,道:“我是掌柜,你若不愿意,另寻别人家典当便是。”说着将银锁递给小矬子。
毕岸道:“沾染了鬼面藓,寿命不会超过六个月。便是以功力压制,也活不过一年。所以,我只有十个月时间。”他表情轻松之极,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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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蛎腿脚一软跌坐在了石头上。胖头忙上去搀扶,嘴里念叨着:“老大你别难过,这不还没长出来吗,我们再想办法……”公蛎在胸口那块又掐又挤,直掐它红肿一片,那片鬼面藓不仅没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公蛎狠下心来,夺过毕岸的长剑,朝着自己胸口刺来。
不仅如此,张铁牛一事,也给了公蛎极大震撼。原来人世间不仅有美食美女,还有这些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惨剧,从苏青惨死到张发杀子,这些事件背后的无奈,皆是公蛎混迹洛阳之前从未想过的。
毕岸收起银锁道:“阿隼,你再去走访看看,张铁牛死前有什么古怪。我同公蛎胖头去下鹰嘴潭。”
小矬子一双三角眼阴沉沉打量着公蛎,眼底透出一丝妒恨的光来。公蛎心底暗爽,道:“本掌柜今日还有要事,不好意思啦。”拍了拍衣襟便要扬长而去,却被小矬子一把拉住:“我有东西要当。”
公蛎压住心底的恨意,摆出做出意外重逢的表情:“啊呀,原来是矬子兄弟。”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待小矬子也张开双臂迎了上来,却转了一个方向抱住了胖头的肩头:“我和胖头不过是运气好些,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这么当铺,如今吃喝不愁,还真怀念当初我们一起混码头的日子。胖头,看茶!”不待胖头冲好茶,装模作样看了看天,道:“今日天现祥云,预示着生意兴隆哇。胖头快去开门!将柜台擦了!看这门口脏的,赶紧扫一下,还有招牌,怎么不早早挂了出来?”一时间将胖头指挥得团团转。
洛水河道,公蛎最熟悉不过。磁河是洛河的一条小支流,源头为城外邙山溪水,从敦厚坊穿流而过,水流不大,但水势湍急,将河床冲刷得沟壑遍布。到了敦厚坊南部,因此处河床下有巨大岩石,直冲过来的河水在此微微打旋儿转向另一侧河道,所以形成一个相对平静的水面,常有妇人女子在此浣纱洗菜。
公蛎吃惊道:“丢了?”
张发道:“微胖,稀稀拉拉留着些小胡子,同我的年纪差不多。”
阿隼对着毕岸叫了声“公子”,回头吩咐道:“安排提审张发。”两个捕快齐声回道:“是,县尉大人。”
公蛎不耐烦道:“淹死鬼说了,他不喜欢长得丑的死胖子。”
公蛎等人面面相觑。
公蛎咂摸下这话,马上明白过来,毕岸也感染了这种东西,或者说,他也被选作了珠母。公蛎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拉住毕岸的裤脚,乞求道:“毕公子,毕掌柜,你有办法是不是?”
公蛎得意异常,指着在水里扑腾的胖头哈哈大笑。胖头的水性还是不错的,待到看清方向,手脚并用,飞快游到浅水处,捧起一瓢水朝公蛎泼来。公蛎一边躲,一边道:“死胖子,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老大!”弯腰将鞋袜脱去,放在一块石头上,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将螭吻佩也摘了藏在衣服下面,摆出一个要扎猛子的姿势,叫道:“我来了!”
但毕岸的气势不容她不回答。张妻低声道:“他七岁那年五月,孩子他爹赶着牛在场里碾麦子,铁牛他调皮,拿石头丢牛。牛受了惊,带着石碾撞翻了他,就这么伤到了脚。”
张发浑身颤抖,牙齿咔咔直响:“他简直不是个人,是个魔鬼……”
阿隼大怒,情绪激动地将张妻从床上拎起来,推搡着出了门,大声嚷嚷道:“原来你杀了张铁牛!为人父母,制造如此人伦悲剧,你还有人性吗?”
阿隼似乎得了意,不顾公蛎和胖头的劝阻,咆哮道:“杀人抵命!亲生母亲如此歹毒,残害身有残疾的儿子,实在天理不容!”
老仵作挥手叫道:“如此明显的特征,定是贪凉游泳溺水而亡,赶紧通知邻里,清点下自家人数,两个时辰内认领尸体。天气炎热,若到中午还找不到家属,便按无名尸体处理。”
毕岸又道:“你儿子铁牛的脚,是怎么伤的?”
倒是胖头问道:“是不是被人推入水的?”
公蛎嘴硬道:“明明是担心他自己。”不过觉得心情舒畅了些,一溜小跑追上了毕岸。
张发一怔,道:“是一件白色府绸小褂。”
张妻见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马上便猜到结果,夫妇两人抱头痛哭。张发又趁着午夜,将小竹床和竹席子摆放在家门口的柳树下,造成张铁牛在河边乘凉失足落水的假象,然后在地窖中躲了起来。
张妻流泪道:“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阿隼道:“你先将那日谋杀张铁牛的情形详细讲述一遍。”
张发看起来同公蛎胖头一样迷惘:“不,他喜欢白色,一见红色就暴躁。而且男娃子,长得又壮,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打扮。”
其中一个狱卒扭头看了他一眼。
这只银锁正反面各有一对高高跃起的鲤鱼,两条鲤鱼喷射的水花连接,自然形成锁扣,周围及底端以阴刻镂空手法刻有水波纹,造型别致,花纹流畅,若不是那两排牙印,只怕二十两也不算多。
毕岸将衣袖重新放下,轻轻松松道:“放心,不传染。”
胖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抱着毕岸的腿哭道:“毕掌柜,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求你救救我老大。”
张妻扑簌簌落下泪来,眉间的一道疤十分显眼:“前晚上闷热,房间里热得睡不着,他说要睡到河边的桐树下凉快凉快,我就给他拖了一个小竹床,铺了一领席子。我自己回家里睡了,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他,见他不在,我只当是他跑去玩了,也没在意。”
毕岸抱着长剑,在石头上坐了下来:“不追查怎么办?等死么?”
一个狱卒飞快地跑着去了,吓得公蛎不敢出声相问。
小矬子的眼底透出深深的恨意,甩开公蛎,梗着脖子道:“一个银锁,我犯得着杀人么!”
毕岸慢条斯理道:“要是有人或者有东西带他来呢?”
小矬子大怒,瞪视了公蛎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硬生生咽下了这句抢白。公蛎十分得意,正想如何找个法子好好捉弄下他,忽听外面一阵喧哗,胖头叫道:“磁河淹死人了!”
公蛎拍了拍脑袋,满不在乎道:“没事,也就一会儿工夫。”
一只肿胀发白的脚丫子先伸了出来,众人一阵惊呼,男子将爪篱勾住尸体的上衣,慢慢拖了出来。
跟着公蛎一起过来的中年农夫憋了半天,好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胖头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道:“咦,毕掌柜呢。我早上听他同阿隼说,今天去调查鬼面藓,他怕你捱不下去。”
小矬子一拍胸脯:“我以人格担保,绝对不是赃物。”
出事之地距离忘尘阁不过两条街道,公蛎和胖头随着众人来到出事的河边,周围已经围了一群人,一个热心男子正站在河边用爪篱往水里探。
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公蛎见他大出风头,心里妒忌万分,捏住鼻子走了过去,站在毕岸身后左看右看,可是看来看去就是一句普通的尸体,并不能辨别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公蛎心里愈发不安,小声道:“什么?”
公蛎懊悔不已。阿隼身手矫健,手下众多,早该想到他非一般人物,只是一开始见他是毕岸的小跟班,有了思维定式,便没有往这方面想,真是晕了头了。
胖头认真一看,果然,一片折断的指甲嵌在缝隙中,还带着一丝血肉。
毕岸丝毫不受干扰,重新仔细看了片刻,又道:“死亡时间在二十五和二十六个时辰之间,也就是前日凌晨。”
毕岸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公蛎嘀嘀咕咕道:“有什么了不起,哼!”穿上衣服,偷偷将螭吻佩带好,扭头便走,胖头趔趔趄趄跟着后面。
“我谋划了好几日,连伪装的地窖都挖好了,却始终下不去手。我娘子见我神态有异,问我,我什么也没说。”他挺直腰板,一张干瘦的脸显出坚毅的神态来:“七八日前,他又疯了一样打他娘,将她腰里打得乌青,两天下不了床。我终于下定决心,对外放出风去,说要外出贩卖粮食。到了那日,我本想趁着晚上动手,谁知天气闷热,他竟然没睡,我便说背他去河边乘凉。他刚发完一大通脾气,竟然同意了。”
这个倒不是公蛎杜撰的。鹰嘴潭下地形复杂,每年都会发生游泳者溺毙事件。洛阳传说,溺死之人不能投胎,除非找到另一个人溺死来替他,即所谓“淹死鬼找替身”一说,因此附近村民谈之色变,严格限制那些半大的小子来此游泳,原本离城极近的鹰嘴潭几乎与世隔绝。
小矬子看着公蛎的脸色,赔笑道:“十两银子,当期六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