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的眼泪更加扑簌簌往下滴:“七岁时你爹爹去世,若不是为了你,娘也随着你爹去了……八岁那年,你得了伤寒,郎中都说治不好了,娘三天三夜没合眼,给你用艾叶熏蒸擦洗,把你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十一岁那年闹水灾,一个月都没一单生意,我冒着大雨去地里挖野菜,你吃稠的,娘只喝几口咸汤……”
苏青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抓过还未缝补的衣服搭在他肩上,推他出门:“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走吧走吧,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相公宠我,婆婆疼我,我幸福的很呐。”
小妖带着哭腔道:“那条蛇眼睛还会笑,定是条成了精的妖怪……”
原来是衣物票,当日当价不过五百文。胖头依照汪三财指示,从搁架底层取出一件包裹来,打开验当。
胖头正撅着屁股捉草丛里的一只大蛐蛐儿,抬头看了一眼,嘿嘿傻笑道:“都是美人儿。”
公蛎离得稍远,正在琢磨日后如何去找王家道歉之事,并未看见怎么回事,只见前面围观者潮水一般往后退去,嘴里叫道:“杀人了!”
苏青撅起嘴巴:“那怎么行?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性格。”
胖头口无遮拦,热情的招呼道:“好漂亮!是您媳妇儿的?”
两人埋头做活计,不再言语。王俊贤突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诗集,兴冲冲道:“青儿快看,我今日刚买的新书。”将诗集递予苏青,随即抑扬顿挫吟诵起来:“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一边吟诵一边赞叹,道:“骆宾王的《帝京篇》,真是字字珠玑,气势磅礴!”
王婆断然道:“她有事走开了,不在!”低头继续绣花,刚绣了一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她的婆婆。请问你怎么称呼?”
公蛎心里顿时别扭起来。看来苏媚不相信自己,竟然还另外派了毕岸来。胖头却很高兴,张嘴欲叫,被公蛎捂住了嘴巴:“你傻呀,让他看到我们偷了钱出来闲逛?等他走了我们再去。”
俊贤急道:“娘!”小声道:“您说这些做什么?”
一个文弱秀气的男子仰脸看了看无字的招牌,彬彬有礼道:“这里,可是以前的钱家当铺?”他一身半旧湖蓝袍衫,肩上搭着一个书袋,一看就是个穷酸书生,公蛎大模大样略一点头,依旧眯眼小憩。
苏青在房间里收拾了些绣线,又回到前面铺子里刺绣。俊贤安抚老娘出来,见苏青背影消瘦,脖颈修长,顿觉又痛又怜,上前按住了她的双肩,附耳道:“青儿,你受委屈了。”
俊贤将信将疑,心里十分不痛快,却不便发作,问道:“我以前怎么不曾听你讲起过?”
小妖气得跺脚,拖着苏媚和小花来到最后一排货架,指着到花蛇盘踞的地方:“就在那里,这么长一条大花蛇……”
公蛎顺利得以进入流云飞渡的后院正堂,见识了各种制作胭脂水粉的工具,品鉴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并享用了一次她亲手调制的香茶,将王家的所见所闻、各人的言行表情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苏媚听了苏青的家事,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路是自己选的,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好”,并毫夸赞公蛎“办事得力、聪明能干”,激动得他几乎找不到北。但对于毕岸找过苏青一事,公蛎一句话也没有透露。他好不容易争得头功,可不能让毕岸抢了先。
苏媚听到响动,蝴蝶一般飞奔了过来,看到两人狼狈不堪,地上一片狼藉,皱眉道:“怎么回事?”小妖脸上糊的分不出五官,身上的石榴裙污了好大一片,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后面货架战战兢兢道:“有蛇……会笑的蛇……”
俊贤瞪着苏青,吼道:“那娘怎么会这么伤心?娘都告诉我了,你还一点愧意都没有,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快点给娘道歉!”
俊贤嘿嘿笑道:“我哪里懂这个?你问我我不过随口这么一答。我看青儿不管什么发型都好看。”
俊贤也哭了起来:“我知道娘不容易……您放心,我一定努力读书,考取功名,让您享福。”母子俩相拥而泣。
围观者有长者劝道:“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回家慢慢讲。”公蛎也忙躲在人群后附和道:“正是,一点小事,原不值当。”
王婆满目慈爱,看着俊贤一口一口喝绿豆汤,忽然叹道:“这照顾贤儿的任务,本以为娶了媳妇,我就卸了担子了,没想到还是不成。娶个花朵儿般的媳妇,好看是好看,能顶什么用?”
小花提了桶水过来,正细心地擦拭货架,及到最后一排,忽见一条手臂粗的花蛇盘踞在货架上,正昂首摇头,蛇信子一吞一吐,顿时惊声尖叫,连逃都忘了逃。
王婆一把拉过儿子,喝道:“亏你还是个秀才呢,能不能有点出息?!”
原来三日前,王婆趁俊贤不在家,逼问苏青蛇精一事,并一口咬定苏青偷吃了腌肉。苏青忍无可忍,离家来到城里。今日俊贤方才找到她。
王婆拉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没事,我只说把她当亲女儿待,可媳妇终归是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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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贤一见母亲离开,忙上前握住了苏青的手,柔声道:“我带了好东西给你呢。”从怀里拿出苏媚送的两瓶水粉花露,打开放在她鼻子下:“闻闻,香不香?”
公蛎幸灾乐祸,偷笑道:“哈哈,毕岸闯祸了!那个迂腐的王秀才,肯定猜忌苏青!”
毕岸转过了头。
王婆斜了俊贤一眼,嗔道:“哟,我话都说不得了?”大声笑道:“青儿,你也见过的,就是上次来偷偷看你的那家小姐,人长得水灵,女工也好得很,听说后来许配给了城里的一位官老爷家的儿子。”
苏媚正掐腰蹙眉,指点小妖和小花收拾地面,一见毕岸,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笑靥如花,娇声道:“毕公子见笑了,小女子待客不周,还请见谅。”
俊贤疑心大起,抱着她的双臂摇晃:“娘,你说清楚,苏青怎么了?”
道士皱眉道:“确认何事?”
王秀才道:“已经大好了。”
苏青仍然垂着脖颈,一动不动,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
门外的胖头紧张道:“晕死过去了!我们要不要进去帮忙?”
看来苏媚同王俊贤清清白白,并没什么私情,公蛎心情好了很多。
苏青似乎没有听出,咯咯地笑了起来,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可是着附近最好的绣娘。你看看,十几里外的村庄都有人专门送来给我绣呢。”
公蛎悠闲地咬着一根狗尾巴草,道:“放心,那个婆婆是装的,真晕过去可不是这个动静。”
俊贤惊呼道:“这怎么行?这是传了多少辈,传到您这儿来,我从小就见您带着一直到现在……”
俊贤忙拉住,看着母亲的脸,小心地笑道:“不是……青儿那件衣服还在当铺里呢。再不赎就没得赎了。”
苏媚没好气道:“胡说!定是你又调皮了捉弄小花,是不是?”
公蛎正吊挂在枝桠上荡秋千,忽见王婆领着一个人回来了,鬼鬼祟祟的走到门口,交代了那人几句,自己回家绕了一圈,又出来,同那人在门口窃窃私语。
只听王婆和苏青同时叫了起来:“贤儿!”“相公!”俊贤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浸染了大片衣衫。那块石头,他终究未舍得砸向苏青,而是狠狠地砸在了自己头上。
王婆眼里射出一撮阴毒的光来,可惜公蛎只顾好笑,并未留意。
毕岸不再多言,道:“你若撑不下去便去敦厚坊忘尘阁找我。”转身走了。
公蛎一把抓住他腰间的肥肉,气急败坏道:“你瞧你长的,一个倭瓜上开了几个孔,还敢说好看?”
“旧时好友?”王婆咯咯笑了出声:“好,好,旧时好友。”言语之中带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连胖头都听出来了。
苏媚笑道:“也不用怎么着,就是走走看看,跟个一两天,把他们相处的细节讲给我听听。我到时定然做一款最精致的牡丹粉送给龙公子,如何?”
王俊贤一愣,抓住苏青摇晃起来:“青儿,青儿……”
俊贤心里闪过一丝心疼。苏青兰心蕙质,柔柔弱弱,认识至今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今天这么一吼,不知道她得伤心成什么样子。可是转脸看到五十多岁的老母亲佝偻着身子哭得肝肠寸断,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喝道:“听到了没?我让你跪下,给娘道歉,并要保证以后要做个贤良媳妇!”
有人劝阻,却被王婆一声疯狂厮打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