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正值三月初头,最适合踏青游玩,恰巧第二天乡里组织青年才俊赛诗会友,俊贤也在被邀之列。苏青竟然不听王婆劝阻,换了最漂亮的衣服陪同前往,一直到傍晚才回。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俊贤又吐又闹,折腾了足足半宿,害的王婆要亲自收拾,自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将苏青又加了一条不守妇道、懒惰贪酒的大罪。
小妖转过身,叉腰道:“反了你了,本姑娘是归你指使的吗?”
王婆道:“我去看看她忙完了没。”慢吞吞起身回了院里,未去灶房,却转身去了俊贤的小书房。
苏青微微一笑,低头道:“是,婆婆。”俊贤朝她会心一笑,但苏青只低着头,并未与他对视。
苏媚在他身后笑道:“公子有空再来啊。不定脂粉,不谈生意,聊聊天也是好的……”
俊贤笑道:“可不是,如今流行什么全福楼的点心陶然居的席、流云飞渡的脂粉永祥绸庄的衣,说的一套一套的。”
苏青急匆匆过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了看婆婆的脸,怯怯道:“相公,怎么了?”
俊贤虽然觉得母亲提起张家三小姐,并拿其他人家的媳妇同苏青比较有些不妥,但知道母亲并无恶意,而且是真心疼惜苏青,便释怀了,笑道:“青儿快说要吃什么?让我也跟着沾沾光。”
王婆恭恭敬敬道:“道长,这就是我家了。”
王婆吓得赶紧捂住俊贤的嘴:“小声点!我可没这么说。”俊贤急道:“到底怎么,您告诉我呀!”
苏青推开俊贤,冷冷道:“是。”王俊贤头上冒出颗颗汗珠,叫道:“不是这样,青儿,你不能这样……”
苏青终于重新露出笑脸。俊贤得意道:“天下最爱娘子者,数我城北王俊贤也。你坐着,我盛碗绿豆汤给你。”
毕岸猛然转身,郑重道:“青儿,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过的怎么样?”
汪三财用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阵,道:“此件衣物已于前日到期,若想赎当,需加两天迟滞金。赎本五百文,利息一百二十五文,迟滞金五文共计六百三十文。”
俊贤唯恐引来众人围观,哀求道:“青儿,求求你,就服个软行不行?想当初……”
公蛎从没经历过普通百姓的家庭生活,在他看来,这王家对苏青着实不错,婆婆勤快,相公体贴,除了家境困难些,看起来十分幸福美满的样子。
她突然将两只布满青筋厚茧、关节变形的双手伸到苏青面前,倒把苏青吓了一跳。
两人声音甚低,王婆只能听个大概。那个女子劝苏青,与其在这里挨苦受气,还不如回去,摆脱了这些俗事,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小妖跳了起来,骂道:“你有证据?别空口白牙污蔑人,小心嘴上长疔疮。”
王婆没有站起来迎接,而是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是谁?你找苏青有何事?”
俊贤咂摸了片刻,略带愧色道:“我只觉得读之满口余香,却无法形容好在何处。听你这么一点评,果真如此。”
公蛎见这道士信口开河,有心要戏弄他一下,趁着道士不注意,偷偷伸出尾巴飞快将拂尘卷了去,接着在他愣神的片刻,嗖的一下将罗盘撞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王婆呆呆地站着,鲜血滴滴答答从她的双手、剪刀滴在地面上,破碎成无数的小血珠。苏青的背部血污一片,惨不忍睹。
王婆脸上显出极其委屈的神态:“你……你也敢吼娘了是吧?”俊贤的气焰顿时灭了,小声道:“娘,就一块腌肉,你和苏青能不能消停点?”
王婆挤出一丝笑容,道:“客官你先坐着,我这就给你缝补去。”
王婆一看到儿子的样子,拍着大腿懊悔道:“我真是老糊涂了,和儿子说这些做什么?没得增加他的烦恼。贤儿,你别放在心上,为娘的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什么气不能受?你好好过日子要紧。”
苏媚不阴不阳笑了两声,道:“这也奇了,原来你们家还有吃药也要分享的传统。我说苏青当年眼光好,看中你王秀才知书达理、温柔体贴,没想到这性格竟然还能传染,好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苏青,不到一年便成了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儿。怨不得我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呢,原是我低不了这个头,受不了这些气。”
快到上房门口,闻到空气中残余的饭菜香味,公蛎转身进了灶房。
道士捻着胡须含糊道:“这个么……”
未见苏青出来,倒是王俊贤板着脸来到了前面绣庄,王婆紧张地跟在后面。
苏媚嘴角漾出一个甜甜的酒窝:“我有一个同族姐妹,嫁去了城郊杨庄的王家。她家婆婆管得甚严,我一直不得见她,心里惦记得紧。你能否替我跑一趟腿,去看看她如今过得怎么样?”说着下巴朝王俊贤的背影一点。
王俊贤回房看书,王婆心里惦记今日的活计,躺了一会儿便闲不住了,颤巍巍来了绣庄。苏青忙起身搀扶,王婆一甩手,笑道:“我还没老到走不动呢。”
王婆见儿子护着媳妇,更加伤心:“老话说的好: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慢慢闭上眼睛,一颗泪珠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
苏媚冷笑了一声,不再多说,拿出几个瓶瓶罐罐,道:“这是我新做的几款花露和胭脂,烦请带给苏青。这两瓶适合年长者使用,给你娘用。”
正斜眼偷窥流云飞渡的公蛎忽觉身后一片奇异的热感,回头一看,胖头从包裹里抖出一件八九成新的女子襦裙,淡紫色华文锦,深紫色鳞纹滚边,质地优良,做工精细,十分漂亮,隐约发出一阵暗红的光芒,待要定睛细看,又同普通衣裙没什么两样。
俊贤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顿脚,甩袖而去。而身后一直佯装虚弱的王婆,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吃完中饭,苏青去洗碗,王婆跟着王俊贤来到书房,拿出扫把一边打扫,一边装出不在意的语气道:“儿子,今年来的那人,我看着有点蹊跷,怎么大老远的会突然来看望苏青呢?”
公蛎毫不客气地呼了他一巴掌:“过会儿看我脸色,要是穿帮了小心我揍你!”说着拉起他的衣袖,用牙咬着,刺啦一声,扯出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来。
公蛎偷窥了这大半日,大概了解这一家三口的想法,无非便是王婆一心要儿子出人头地,唯恐苏青耽误了他的学业,所以对苏青有些不满,而苏青和俊贤感情深厚,两情相悦,只是同婆婆之间有些生分隔阂,但说来说去,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并无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凭良心说,苏青这个媳妇还是不错的,心灵手巧,性子温顺。但王婆只要想起儿子的前途,便气不打一处来,处处看她不顺眼。越觉得她不顺眼,越是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就这么盯着盯着,渐渐发现她有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
苏媚又好气又好笑,顺手拿起一把鸡毛掸子高高举起,喝止道:“你再胡说?”小妖委委屈屈闭了嘴,抽泣着扫地去了。
俊贤不依,翻着诗集给苏青看:“后面还有好多好诗呢,我们一起读。”王婆抬起头来,严肃道:“贤儿,看书要专心致志,先生不曾教过你吗?”不待俊贤说话,转向苏青,皱眉道:“今儿两件衣服,一见绣品,还有两件缝补的,都赶着取呢。你手脚也要快些。”
毕岸冷不丁问道:“你家相公呢?怎么不出来一见?”
王秀才脸色铁青,难堪至极。苏媚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过了,娇嗔道:“哟,我还说不得了?好歹你要叫我一声姐姐呢。”
公蛎靠着大树,听得几乎睡着。这任务无趣的很,还不如跟着毕岸查案好玩。一家三口,说的做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哪里看得出苏青好不好?
公蛎心道,你这小丫头,晚上扮鬼吓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当即喝道:“站住!”
那晚上她胡乱找了个假冒的道士来,故意说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事,不过是想托别人之口说苏青不正常,好叫儿子慢慢疏离她,谁知道那晚怪事连连,拂尘罗盘损坏,道士也被吓跑了,她更加认定,苏青即便不是妖怪,也定然会使妖术,她接近俊贤自然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词十分刺耳,俊贤急道:“娘!没根据的话怎么能乱说?这要叫青儿听到,她还怎么做人?”
王俊贤失魂落魄地围着苏青,一遍遍地重复:“娘说的是真的?娘说的是真的么?”
苏青正专心地在一大块绣布上绣着牡丹,听到王婆母子说话,忙起身接过书袋子放在案子上,又去捧了两杯茶来。
公蛎满脸堆笑道:“那好那好。”拿出十几文钱来放在案子上,道:“我在附近逛逛,半个时辰后来取。”说完装作离开,扭身躲在大梧桐树后。
王婆挣扎着坐起来,虚弱道:“儿啊,让你担心了。青儿还小,你别难为她,你赶紧看书去。”
公蛎在树上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带动得树枝一阵摇晃。
苏青面无表情,木然地点头。王婆似乎情绪极好,兴高采烈道:“我说青儿,你的发型也变一变,如今城里流行什么青螺髻,我看张家三小姐就梳着这么个发型,贤儿还说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