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瞪视他们半晌,终于无可奈何,最后说出一番话来:“你们也莫狡辩了,你们跟随我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们么?我知道你们是怕我难以下决心,所以私下里解决了他们,这件事你们做的很不对。记住一件事,如今朝廷的形势已经不同以前,从今以后这等手段不可再用,否则我必不会容你们。大明要中兴,朝廷要励精图治,必须稳定为先,不能再搞这些激烈的手段。此时不收敛,便会积累仇怨,到了将来的某个时候,清算也更加的猛烈。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要有容人之量,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切莫再搞这些手段。”
宋楠的本意并不想杀了杨廷和和费宏等人,毕竟这些都是朝廷曾经的重臣,在朝野上下的影响力非同小可,也许留着他们的命对自己会更有利;但宋楠也不想就这么轻易的饶了他们,毕竟这些人已经不可能为自己所用了,他们活着便会给不少阳奉阴违之人以希望。
正两难之际,传来了杨廷和费宏二人在诏狱之中自挂而死的消息,震惊之余,宋楠立刻明白了这是锦衣卫衙门知道自己难以下这个决心而玩的猫腻。宋楠将万志和黄辉召来严厉询问,万志和黄辉当然不肯承认,只说杨廷和自己清高,难以接受如今的处境,所以自挂而死。并说要去追查诏狱守卫失职之罪云云。
宋楠还是第一次听到太后说话,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熟在何处。
青鸾答应一声,将沾好墨汁的笔递了过来,宋楠略一思索,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大明田亩改革策》。写好后交给青鸾道:“装订好,休息一会再誊写另一篇。”
太监赶紧应诺,带着所有人推得远远的,再不敢靠近西暖阁一步。
宋楠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一颗巨大的炮弹在脑子里炸响,炸的一片狼藉一塌糊涂,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来。
刘月蓉流泪起身,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宋楠,痛哭失声。双拳捶打着宋楠的脊背,口中喃喃道:“你为何……你为何要打搅我母子的生活,你为何要选中我们来京?我独自一人扛着这个秘密,两个月来我寝食难安,所以我不管了,我要告诉你这件事,让你也经受煎熬……”
太后声音也微微的颤抖,低低的道:“和那官员离别之际,那官员将随身携带的一枚琥珀项链送给了这女子,这女子本想留个念想,但事急从权,生活无着,便去当铺想当了这项链。不料项链拿出来,被当铺中一个贵人看到。那贵人见项链名贵,便问那女子身世,那女子不敢说出实情,便编造了一个京中破落大户人家女子的身份搪塞,那贵人正好失了妻室,见这女子相貌还算端正,身份也非低贱,不知为何看着合眼,于是便将这女子带入府中。这女子走投无路,为了将来能将孩儿生出来养大他,不得不委身于这位贵人。”
虽然很多人的心中尚有疑问,但事已至此,他们也丝毫没有办法,好在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镇国郡王宋楠上奏皇上宽恕了杨廷和和费宏的家人,令其举家外迁回原籍,子孙永世不得入仕,也算是保全了杨费两家的血脉。不少人对宋楠此举甚为意外,同时也对宋楠的看法大为改观。
宋楠皱眉思忖,新皇的这位皇太后很是低调,新皇即位两个多月来,宋楠和群臣甚至都没有听过她说一句话,宋楠也曾数次率群臣去慈宁宫觐见,但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幕,既看不清太后的容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交流都是靠她身边的女官来回穿梭于帘幕之外来进行。宋楠虽然觉得奇怪,但倒也没多想。有个这么个低调的太后不是坏事,像张太后那样喜欢参与政务,那才是值得担忧的。而现在这位低调的太后忽然主动召见自己觐见,这可有些不同寻常。
“……余一生修身自持,少年时便立下为国尽忠之志,入仕后得皇上恩宠恩师提携,忝居高位。然余上负圣意,下负百姓,为名利私心所扰,以至于昏聩耳目,做出有悖人臣之举,实愧对先皇,愧对天下人。余每思之,泪下如雨,锥心似狂,实难自谅。余心本无悖逆之心,然事实俱在,百口莫辩,先皇已去,何以剖白?泉下见先皇之日,先皇亦可恕臣,谅臣否?……”
改革是必须的,大明朝的积弊太多,需要改的地方也太多,宋楠需要一件件的明确出来,然后按照次序一桩桩的推进,就像当日在马车上和朱凤桐所说的那番话一样,宋楠内心中给自己加了重担,大明朝的未来如何,自己能否让大明朝重新焕发生机,这才是重中之重。虽然宋楠也明白,一朝一代总有盛衰之替,就像人一样总是有生老病死的过程,但宋楠只求在自己掌控的这段时间,给大明朝一些喘息之机,给百姓们多一些好日子过,至于身后百年之事,宋楠自问也顾及不到。
“可惜,那贵人身有重病,几个月后便撒手人寰,而这女子也在八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孩。除了那贵人自己,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根本不是那贵人的骨血。于是母凭子贵,这女子被族人尊为贵人的正妻,那孩儿便成了那贵人的遗腹子。命运真是难以捉摸,这女子本以为能够安安稳稳的带着这孩子在南方生活长大,但突然间一道圣旨,这母子二人不得不到京城。那女子一夜之间成了宫中的太后,而那孩儿一夜之间成为了……成为了……大明朝的皇上……”
宋楠一个踉跄,手脚不听使唤,将桌上的茶盅茶壶扫的满地乱滚,茶水淋漓,遍地狼藉。一名太监匆匆奔到门口问道:“太后,怎么了?怎么了?”
宋楠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迈向那竹帘,竹帘后那端坐的身影微微颤抖,似乎不胜宋楠靠近的威压。宋楠轻轻掀开细细的竹帘,看到的是一张梨花带泪的脸,那正是七年未见的刘月蓉,她便是当今的刘太后。
“哦,原来如此。太后,叫臣进宫来,不知有何旨意?”
“王爷,这一篇誊写好了,您瞧瞧吧。”青鸾将散发着墨香的一叠纸张整理好,递到宋楠面前,她知道宋楠并没有睡着,只是眯眼享受而已。
自己虽无篡位之心,但其实却已经篡了位。然则答应了正德,答应了公主的绝不篡位的承诺又如何?将来又将如何面对这个事实?自己原本下定决心改革朝政,将这个大明朝朝立宪制度上去引,但现在天下是自己儿子的,也几乎等同于自己的,自己还能这么做么?
宋楠怒吼道:“滚出去,所有人都不得靠近此处,谁要是敢靠近一步,便活活打死。”
宋楠任她打骂,只怔怔道:“告诉我,当今皇上是不是我的骨血,我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毫不隐瞒的回答。”
“啊,臣只是随便看看,太后宫中挂着这柄刀似乎有些奇怪,臣一时好奇,便想摘来瞧瞧,失礼了。”
锦衣卫诏狱看守们也提供了看守记录,杨廷和自杀之前,好几日夜不能寐,在牢房之中踱步呢喃,守卫们听到他口中所说的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句话:“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宋楠忙躬身行礼道:“给太后请安。”
那身影凝然不动,半晌后出声道:“王爷对哀家那柄刀感兴趣么?”
小郡主白了他一眼道:“还有哪个太后?西苑的那位现在已经是太皇太后了,还能有谁是太后?”
“听镇国郡王的吩咐,你们都退去吧。谁也不准进来打搅,都离的远远的,哀家跟镇国郡王有大事商议。”帘幕后的太后摆手吩咐道。
宋楠笑道:“都要誊写,你自己决定吧,我去和她们蹴鞠一会,你也莫累着,也不是一时之事,慢慢写,慢慢写吧。”
“那家女子知道自己不该跟那个官员在一起,于是她离开了那官员,她也下不了手去杀那官员复仇,于是隐姓埋名来到远远的南方,但她悲哀的发现,便是那深山之中的一夜苟合,她已经怀上了那官员的骨肉;处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身上还有身孕,她走投无路了。”
“坐吧,坐下说。”帘幕之后的人影缓缓坐下,发出一声幽幽的若有若无的叹息之声,宋楠不敢多想,也缓缓坐在椅子上,侧耳聆听。
……
宋楠手足不受控制的颤抖,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摆放,他已经听出了这女子的声音是谁,也听出了这故事说的是什么,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完全不敢相信。
“坐吧,王爷。哀家没什么旨意,只是哀家请王爷前来……有一件事要跟王爷说。哀家觉得,这件事应该让王爷知道,这件事对大明朝极为重要。”
青鸾答应一声,重新坐下,摆正姿势,又开始刷刷抄写起来。宋楠起身走下凉亭,看着草地上众女和儿女们嬉戏的身影,撸起袖子正欲过去,忽见通向园子门口的小径上,小郡主张佩媗正匆匆而来,忙迎上去笑道:“陪娘亲去庙里烧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