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手侍立在下首,目光看似落在御案前光洁的金砖上,实则已将独孤帝近来的雷霆手段——尤其是对陈荣一伙的彻底清洗——看得分明透彻。
皇帝陛下正值盛年,却如此急切、精准地拔除朝中盘根错节的实权大臣,其用意,宇文泰这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三朝元老岂能看不穿?
这分明是在为新帝登基铺路,扫清一切可能掣肘的障碍,确保权力平稳过渡,江山稳固。
独孤帝的深谋远虑和铁腕无情,宇文泰比任何人都体会得更深,因为他曾站在权力的核心,参与过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他微微抬了下眼皮,目光掠过御案后独孤帝那愈发深沉难测的侧脸。
自己的儿子宇文烈,是戍卫京畿的骁骑营统领,手握重兵;女婿萧谨腾,更是天子近臣,圣眷正隆。
宇文家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位极人臣。然而,宇文泰深知,在权力更迭的风口浪尖,越是显赫,越容易成为新君眼中需要“清理”的目标,成为帝王心术下需要被“平衡”的势力。
陈荣的倒台,就是最响亮的警钟。皇帝今日能信你、用你,明日若觉得你碍事,或者仅仅是你的存在让新君不安,那覆灭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
“树大招风,功高震主……” 宇文拓在心中无声地喟叹。
他老了,荣华富贵早已享尽,权势巅峰也登临过。如今,他最大的牵挂,是宇文家的血脉延续,是儿子宇文烈的前程,是女婿萧谨腾的恩宠。
他不能让宇文家成为新帝登基时需要立威的祭品,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让皇帝对宇文烈、萧谨腾心生猜忌,断送了孩子们的大好前途。
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也为了……让陛下安心。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宇文泰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缓缓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奏疏。那奏疏的纸张略显陈旧,透着一股沉静的气息。
“陛下,” 宇文泰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他双手将奏疏高捧过顶,深深躬下身去,姿态恭谨至极,“老臣……有本启奏。”
独孤帝的目光从手中的奏章移开,落在宇文泰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太宰何事?讲。”
“陛下,” 宇文泰并未起身,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清晰而缓慢,“老臣自先帝朝入仕,蒙两代君王信重,位列三公,执掌中枢,已近三十载矣。
如今年逾古稀,精力衰颓,常感力不从心。近来,每每批阅奏章至深夜,便觉头昏眼花,神思倦怠。
回想先帝……” 他微微一顿,这个“先帝”二字用得极有分量,既点明了自己的资历,也隐晦地提醒着独孤帝一些共同的过往,“……托付之重,陛下倚赖之深,老臣深恐因己身之衰朽,贻误国家大事,有负皇恩。”
他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满是诚恳与疲惫,眼神却异常清明:“陛下励精图治,英明神武,正值鼎盛之年。
朝中如萧谨言等年轻才俊,锐意进取,忠心可嘉,实乃陛下之股肱,国家之栋梁。老臣……已如秋叶离枝,当为后来者让路。”
他将奏疏又往前递了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老臣恳请陛下,念及老臣犬马微劳,垂怜老臣垂暮之躯,恩准老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如此,老臣方能心安,亦能使陛下无后顾之忧,全心擢用贤能,为太子殿下铺就坦途,使我大周基业,万世永昌!”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年老体衰、不堪重任的“事实”,又盛赞了皇帝的英明和年轻官员的才干,更重要的是,他点明了核心——让路给后来者,为太子铺路,让皇帝“无后顾之忧”。
尤其最后一句“使陛下无后顾之忧”,更是直指独孤帝心坎,暗示自己这个知道太多、影响力太大的老臣离开,皇帝才能真正安心地为新帝布局。
独孤帝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在宇文泰苍老而平静的脸上逡巡。
他当然明白宇文泰请辞的真正原因。陈荣等人的下场,就是最好的震慑。
宇文泰选择在这个时机主动退出,带着体面,带着对家族的保全,也带着对他这位帝王的深刻理解,无疑是最明智、也最符合他心意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