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山文甲结着薄霜,肩吞兽首的眼窝里积着半掌雪——那是他在奉先殿外站了三个时辰的证据。
老皇帝转动拇指上的铁箭簇扳指,扳指内侧的&34;朱&34;字烙痕硌得指骨生疼:&34;当年陈友谅的楼船撞过来时,标儿在你腹中踢腾得厉害。&34;他忽然抬手接住片雪花,六角冰晶里竟映着文华殿的飞檐,&34;如今这孩儿&34;
明伦堂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朱元璋五指猛然收拢,四十年前折断的箭杆刺破掌心,血珠坠在雪地上竟发出编钟般的嗡鸣。
他看见自己映在雪地上的影子突然扭曲成甲士模样,那是至正十九年濠州城破时,他背着高烧的朱标在尸堆里爬行的轮廓。
马皇后解下翟衣罩在他铁甲外,金线绣的翟鸟触到冰霜突然振翅欲飞:&34;记得标儿七岁那场高烧吗?
昏睡三日还攥着你的旧战袍,呓语都是&39;爹爹快躲开流矢&39;。&34;她指尖拂过朱元璋甲缝里的雪粒,那些冰晶竟化作细小的&34;贤&34;字落入掌心。
贡院内的咳嗽声突然急促如战鼓。
朱元璋按住剑柄的瞬间,听见腰间玉带扣发出鄱阳湖水浪拍船舷的声响。
二十年前教朱标骑射时,少年太子不慎跌落马背,掌心被砂石磨出的血痕此刻正在他眼前晃动。
&34;当年该让他多吃些苦。&34;老皇帝的声音混在风吼里,震得丹墀下跪着的锦衣卫铁牌叮当作响。
他忽然抽出佩剑砍向石阶,迸溅的火星里跃出至正二十三年的火光——那时朱标躲在粮车下,用他教的法子给中箭的伙夫包扎,血浸透了《武经总要》。
马皇后突然握住他持剑的手。
剑锋悬在距地三寸处颤抖,映出贡院窗格里跳跃的火光:&34;陛下可记得标儿初临朝政那日?
他把你批红的&39;斩&39;字全改成了&39;查&39;。&34;
雪粒砸在剑身上的声响忽然变了调子。
朱元璋瞳孔骤缩,他看见朱标的血从窗缝渗出,在雪地上蜿蜒成《大明疆域图》的轮廓。
应天府的位置正巧落着片冰晶,内里裹着粒未化的砒霜。
&34;传刘伯温!&34;老皇帝突然暴喝,惊飞了贡院柏树上栖息的寒鸦。
他玄色大氅扫过雪地时,藏在暗处的十二名带刀舍人齐刷刷割破指尖——这是洪武年定下的血誓,凡储君遇险,影卫需以血为引追查凶器。
马皇后却望向更漏。
铜壶滴下的水珠在将冻未冻之际,忽然折射出紫微垣的星图。
她腕间的伽南香串无风自动,十八颗木珠依次亮起,在雪地上投出&34;北&34;字形状的暗影。
贡院内的咳血声戛然而止。
朱元璋铁靴踏碎冰面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攻城槌撞击城门的闷响。
他眼前闪过朱标婴孩时期抓住他染血战袍的画面,那抹猩红此刻正在雪地上蔓延,化作居庸关外的烽火台。
&34;陛下!&34;满头霜雪的太医令跌跪在仪门前,&34;太子殿下他&34;
老皇帝抬手止住话头。
他布满箭疮的手掌按在贡院铜钉门上,掌心纹路竟与门上的《河图洛书》纹严丝合缝。
四十年前郭子兴教他识星象时,曾指着心宿二说此星亮则储君危——此刻那颗赤星正悬在明伦堂飞檐上,将朱标吐在窗纸上的血影照得妖异非常。
马皇后鬓边凤钗突然断裂,衔珠坠入雪堆发出玉磬清音。
她弯腰拾珠时,发现雪层下竟埋着半片带血的考卷,&34;清丈田亩&34;四字被血渍浸染成&34;山河永固&34;。
卯时的更鼓就在这时撞碎了雪幕。
贡院钟楼突然自鸣,九重铜钟的声浪震得满城冰棱齐颤。
朱元璋看着掌心随钟声跳动的&34;贤&34;字冰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朱标捧着《贞观政要》问他:&34;父皇可愿做后世眼中的贤君?&34;
狂风卷着染血的雪粒扑向紫禁城,奉先殿藻井的北斗七星突然倒转。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跪在丹墀下的官员们都看见了骇人景象:老皇帝的影子在宫墙上忽而化作持剑将军,忽而变作抱子农夫,最终定格成手捧《田亩册》的佝偻老者。
贡院内的火盆突然爆响,某种带着铁锈味的香气渗出门缝。
朱元璋按在门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听见自己三十年来头一次诵起了《度人经》——这是当年渡江时,为战死的弟兄们超度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