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烛泪滚下来的时候,第一滴泪——或许不是第一滴,也从他的眼睛里滚下来。
那么薄的眼皮里,居然能贮藏着如此多的泪水。
陈嘉沐看他,一开始还端坐着,后来要用帕子去拭,再后来他整个人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腰慢慢弯下去了。
他伏在桌上。挤出所有水分的树枝一样,慢慢弯折,他不合身的旧衣裳更是死死地勒紧了他的后背,看见他像枝节一样的脊骨,戳在窗边。
他瘫在桌下的手,去摸另一只手的手腕,什么都没有摸出来,垂在身侧,像黑暗里骤然长出的一只手,拇指搭在食指上,在转一个没有实体的东西。
佛珠,或者别的什么。
陈嘉沐盯着他的指甲。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彦再起身时,眼皮已经水分充足的饱满了。
他把梅花枝插进了白瓷瓶里,白瓷瓶摆在窗前。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陈嘉沐没有听清。她看见方彦的嘴唇在动,不是哭时的那种不规律的颤动,而是真的在说话。
第二句,她听清了。
“我也做过梦。”
“我梦见……你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们说慕容锦一直在往琉璃宫送东西……簪子,镯子,收拾出来的我也过目了,都是送给女人的样式。我想,是不是他把你藏在这里了。但是之前那么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见过你。”
“刚开始,我想等你,何钊都埋进土里了,你还没有出现。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留点东西,我去你们的家里找,没找到。他们把你的宅子清空了,我还遇见了寒梅。她没出京城,问我,怎么突然有人闯进你宅子去了。”
“我不敢说话。”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不敢说什么了。我想说因为你走了,又觉得这个字太模糊,我怕你死了,我怕一语成谶。我什么都怕。”
“要是能把你等回来就好了。我有时想,一辈子长着呢,你想回来的时候,我肯定还活着。但有时又想,你要是不回来怎么办。”
“你知道我病了吗。刚到陈渡身边的时候,我也病过,去年冬天太冷了。但我从没想过今年要比去年还冷。我躺在床上,很多人来侍候我,给我喝药,那时我觉得自己要被毒杀了。真是很苦,药也苦,心里也苦。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说,等是没用的。永远不会有尽头。”
“我就想找你。我感觉那是你说的话。你看不下去了。”
他没有再说,目光从梅花瓶子上,机械地转到陈嘉沐紧靠的床上。
他比上次见时还要瘦。
人的生命还是很有韧性。想活着,无论病瘦成什么样子,好像都能吊着一口活着的气。
方彦走到床边了。
他在陈嘉沐旁边坐下,去摸床上的被子,枕头。陈嘉沐听见他湿润的手掌和绸子摩擦出的细微声响。
他吸气吐气的声音,他的哭声,全部很近了。
陈嘉沐没法抬头。她只能接着看桌上的瓷瓶,瓶里的梅花,梅花边正在越燃烧越短的蜡烛。
红色的蜡烛,滴下了烛泪,叠起来,像很多很多,被剥下来,聚拢到一起的红梅花瓣。
蜡烛灭了。
方彦的哭声,在黑暗里,变得歇斯底里,又渐渐淡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