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已卯,自楚中来守福宁郡,闻鼓山甚高,思一登陟,以穷域外之观。往来倐忽,弗克自遂。其明年,调任福州,岩壑在望,翘足可至,而政务倥偬,刻无宁晷,欲行而复止者数四。盖上达若斯之难也!
今年四月,循例劝农,昧爽出水关,适在鼓山下。劳农既毕。因戒仆夫,便道至山足,稍憩亭下。望之山殊高,从者逡巡,余曰:“万仞云程始发端耳。”石磴gfdd8迤,肩舆扶拽而上,约三四里,有一亭。会城周遭百余里,历历可睹,从者曰:“此半山亭也,可暂息肩。”余视其上犹峻,未可以半途废也。
叱驶而上,至更衣亭,地稍平坦,有衲子数十来迎,中有解事者与俱指引,纵观寺宇,佛像、斋厨、经堂,又往观灵源洞、喝水岩、白云洞、水云亭诸胜。怪石林立,古字争奇,应接不暇,悉如前人所称述。余顾衲子:“观止乎?”衲子曰:“未也,此上尚有屴崱峰,远视海外,无所不见,但悬岩峭壁,道崎岖,不堪乘舆,奈何!”余乃舍车而徒,与衲子摄衣而上,行二里,道并逼窄,从者皆莫能从。余益殚力,上至顶峰,朱子所题:“天风海涛”处,俯视众山,如殽、如核、如弹丸,数千里悉在腕下。远望东南,大海空阔无际,徘徊四顾,飘然有遗世独立之意,喟然叹曰:“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舟也无力,人之凭也不尊,则其视下也不远。不观沧海,不知邱壑之微也,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小也。吾今而乃悟为学之道矣”。因题“登峰造极”四字,刻之岩端,题山足曰:“云程发仞”。山半曰:“毋息半途”,并作仰止亭于上,以志自勉之意云。
嗟乎!登鼓山者众矣!朱紫阳,蔡君谟数公而外,其他姓字虽存,湮没无闻者,不可胜数,求其与此山俱存者绝少,此羊祜所以有岘山之泣也,夫登山而不思追踪乎前哲,亦与未登山等,追踪前哲而不得前哲所以独至之故,亦与未登山等。道若大路,不学面墙,哲愚之分也。从善如登,从恶如崩,难易之势也。学山不至于山,学海终至于海,进止之明效也。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不见易而迁,不见难而阻,此贤圣之所以独造其极,而后人莫与京也。明乎哲愚难易之故,殚乎进止始终之间,以力追乎前哲,即塔然闭户,与之小鲁,小天下可矣,又何为登此山绝顶,始堪俯视一切云尔哉!日既夕,归而记之,并勒于石,以示后之登此山者。
————乾隆《鼓山志 艺文》
陈庚焕生平见《诗》。
游鼓山记
嘉庆己卯,秋试报罢,中表姪林子祖瑜招余游鼓山,肩舆出水部门,行二十余里,抵白云廨院。由东际桥沿山麓,登渐高而所见渐远。黄云被平野,如幅笺铺地。江水萦浦溆,走稻田间,脉络相灌输,如符篆,如草书,波磔萦拂,可以意得。村落间,群山伏地不起,如人卧竹簟上,直俯瞰其背。行数里,历三亭而上,水石益幽。舆中念前贤游是山,从此登降者,历历可数,肃然起敬。
度松关,修途螺旋,迤逦达寺。山门内外,砌石益整治。左萦山,右缭短垣,中铺纵石一线以取正,石独白于两旁横石。盘纡松间如修蛇走入。疎钟一声,时落云际,使人翛然神清,最为入山佳处。
是夕,宿白云堂,明日为重九,度客且沓至,乃徙东际楼。楼俯寺之巽隅。寺宏丽而楼幽以旷,最宜临眺。前俯菜圃,圃外放生池,方数亩,烟水渺然。池外三亭,参差水际,为游人观鱼处。土山前环,山缺处,江光野色,露一抹于林杪。入夜无月,而林塘幽寂,如披水墨画。
又明日,祖瑜弟祖鸾,偕所亲陈君松年、鹤年、芝年,林君声扬继至,谈宴甚洽。诸君联榻楼之东间。祖瑜与余移西间,对床夜话。盖祖瑜欲借游事,偕余作数日长谈,意实不在游。而诸君英英妙年,亦皆不以老朽厌弃我,余何以得此于诸君哉!
自至寺日,一再入灵源洞,时憩龙头泉间。数度石门,登水云亭,徘徊李忠定公,子朱子磨崖之下。其他当石门、水云之间,境峻而忽夷,多盘石可列坐。下眺双江分合,经纬可指,于登眺亦最佳,盖即古临沧亭址也。还憩灵源,诸君更脱屣,下枯涧中,偏蒐岩穴。群入晏公石室,登其石床而返。余与祖瑜无济胜具,但坐蹴鼇桥上,瞠视之不能从也。
游凡六日,天多阴,望大顶,云气未净,僧谓不可登。归途绕道访积翠庵,遇雨亦未及上。既归覆阅诸游记,而昨游所触,昔人未及收者,时往来心目间,逾岁乃追记之。古记所已详,则不复赘。灵源题刻,崖巅偏满,多昔贤遗墨。近好事者以朱遍填之,望之如火,高下鳞次,了了可诵,亦快事也,因并书焉。
————《惕园初稿》卷三
咸丰元年(1851年)刊本
鼓山大顶观自述
嘉庆乙卯重阳,余游鼓山六日而返,以大顶云气未净,不敢登。后闻魏君杲言:是岁中秋后,尝登大顶看日,夜四鼓,偕游客十数辈,挟炬鱼贯上,一僧前导,将及顶,觉月行甚驶,奔星矢驰而西。及顶,刚风刮人不得立,众以衣蒙首而坐。久之,一线赤起东际,俄而环海宇皆洞赤,众方注目东方,以伺日出,赤处忽尽隐,而日如半月浮海面,仅露三之一,俯而窥,色烂然如黄金,未几,旋没不见。良久,复一日浮出,则色白如月,大亦如之,其旋转迅疾如风轮,寻复隐去。久之,日轮复全见,海水荡潏,日旋转如初,天色澄鲜,蔚蓝如洗,际天处平划一界,其下色空蒙而微黝,日隐跃其中。魏君疑空蒙处当是海水,而日乍浮乍沉于水际然。其实,日本丽天,方五夜从东转而未出,为地面水土蒙气映取,其影而先见,非日实从海出也。俄而所谓日轮者仍没,迟迟又久,日乃出,大如栲,栲色仍白,尚无芒刺,倏忽涌起,出蒙气上已丈许。久之,芒渐生,渐烁人目,不复可正视矣。海中诸岛映日,次第毕见,五虎门五螺离立,门以内,江水色白,门以外,海水色微黝,如界画然。既旦,觅“天风海涛”四字,得诸卧石上,字径尺许,旁署晦翁,字差小而微漫,熟视乃见。自小顶达大顶,路虽峻而榛莽悉除,无复荟翳,异于古游记所言。魏君云:按古来言日出者人人殊。汉应邵云:“泰山东南山顶名日观,鸡一鸣时,见日始欲出,长三丈。”宋邵伯温云:“有客登岳顶,伺日出,久之,星斗渐稀,东望如平地,天际已明,其下则暗。又久之,星斗尽不见,其下尚暗。初意日自明处出,又久之,自大暗中,日轮涌出,正红色,腾起数十丈,半至明处,则半有光,全至明处则全有光。其下亦尚暗。”明王世贞《游记》云:“将五鼓,杖策日观。顷之,东方色微辨,顾余及从者,衣皆赤,已而石室及诸碑碣尽赤,乃见一线赤从黯雨对中起,顾山后犹昏然。鸡盖三喔也。又久之,日轮徐上,群山城郭始尽见。”于慎行《记》云:“五鼓从日观东望,赤霞半天,光色媚丽,间以碧绿,熠燿五色,直射衣袂。顷之,平地拥出赤盘,状如莲花,荡漾波面,煜炜不可名状,以为日耶?已又有赤盘,大倍于先所见,侧立其上,若两长绳左右汲挽,食顷乃定。则日也。盖先所见如莲花者,乃海中日影耳。”文翔凤《记》则云:“五夜陟日观,明星甫上,初见下界,有重星,盖星之映海波者,久之,失下星,又久之,红光渐驶,霞亘天际,则亭榭并衣俱生光,而山后尚黑。又良久,日乃自暗中生,其陟若艰难者。久之乃上,峰头已白,俯视山下,初辨色,而西望则尚漫漫。”近闻翁文曾言:尝登海屿山寺高处看日,丁夜未尽。红发海上,久而红渐退,海中一抹如纯朱,既乃见若火珠浮海面,而露其半,初见若仰,再见若覆,滉漾久之,日乃徐升,如人弄丸,摩荡而上,色纯朱,渐上渐成金色,上既高,则焕烂如黄金芒出,不可视矣。”是数说者与魏君所见皆异。意者鼓山海屿,去海咫尺,蒙影所映视泰山所见尤悉也。至翁丈,魏君所见亦不一者,盖海滨蒙气盛,隔气映影,其出没浓淡之变幻,因宜不尽同欤?
————《惕园初稿》卷八
郭篯龄生平见《诗》。
游鼓山记
游于山者其性情与山不相契,虽喜山,山亦不以其游为喜。翁子时农,字莘夫,时彦,字小溪,伯仲也。其为人,莘夫恬静,小溪磊落皆与山伯仲,喜游山,惟山亦喜其游也。余体素弱,于山能居而不能游,一丘一壑而已。视翁子之千岩万壑,瞠乎后矣。
二月十八日,翁子策以鼓山之游,余挈廖甥绍绩从之。连日阴雨,晨稍霁,行抵麓。自麓至寺,所经之乘云亭,合珪亭、圆通庵、更衣亭皆流览纵眺,以领其胜。所处愈高,则向之高者卑矣,所见愈广,则向之大者小矣。是特其山之面也,其奇已如是。入寺饭,游喝水岩。岩,山之腑也,石,历历者其脏矣,其胜不可名状,宋、元、明、近人刻诗,题名殆满,篆、隶、真、行、草悉备,是山腹笥,可谓富矣。谋刻题名,以继古人,求片石之隙者不可得。于是分行循览以求之,至蹴鳌桥东,一石卧而仰,大刻鄱阳洪革书:“寿如广成子,住崆峒千二百年;爵比郭令公,历中书二十四考。”余谓刻名山,不当著謏语。莘夫曰:“是非謏,殆为子而设,郭字,子寿字,悉在山灵预之于数百年前矣,洪革其所假乎也。”小溪曰:“自下而上,如《易》之有三爻,是殆谓子之《易》。”余谢不敏,而心异之。余始冠,字祖武,而系出汾阳王令公,吾祖也,其谥为忠武。崆峒,山也,广成,无爵,故特于令公书爵,以明其为民与,余入山后,号山民,相合甚巧,是亦奇矣。
循岩而上,上为水云亭,出于岩矣,石散不复聚可刻,而无与于岩。境甚奇,山足颓如云,远山叠如云。田畴交错,绮丽如云,与水相接为一,俨若云之为章于汉,是盖由腑而出,其晬盎于面背,如是亭祀朱文公,文公固晬盎者,祀于是固宜,而如余者乃刻其姓氏于腑,山灵于是乎过,余于是乎愧矣。
复下,至涌泉亭,右为龙泉泉,泉侧,岩之题名者相接不绝,实自是始。石镌“才翁”二字甚巨,径二尺许,山灵盖惓惓于莘夫之诗,小溪之词也。目以才,系其姓,书以篆,言其无愧古人,出一家无高下轩轾,故其评以合不以分,因假乎于苏舜元,使之去其姓,记其游之岁月者,别为楷,是固大书而特笔也。于此山石刻最古,刻于岩者皆以继是处。余于岩,于莘夫,小溪,瞠乎后,惟余亦谓诚瞠乎后。山于余相需之殷如是,山受诬亦甚久,不得不为之辨。
世传,神晏喝水使东,故岩名喝水,所谓东者即龙头泉也。泉甚微,束以龙,口甚隘,然仅溜如簷瀑,放之涧,无足观,且必不能甚喧以取厌,微则不能兼注。通于此者,必涸于彼。神晏盖即以是之通,致彼之涸以喝愚,王氏利其信,奉石甚奇,刻甚多,岩甚异,皆足以甲天下,固不必附释氏以传,而释氏反藉之以博檀施,使是山受诬,千岁不白,是不可以不辨,以答其相需之殷也。莘夫,小溪和之,山亦嘿然心许,因返寺濡笔记之,夜雨达旦,遂归。时戊辰二月也。
————《吉雨山房文集》卷二
光绪十六年(1890年)印本
郭柏苍生平见《诗》。
六游鼓山记
庚子正月癸丑,郭子自乌石盥沐,时石鼓在浮云中,而湿衣者已蒙蒙如雨,赵子新、吴子伯敬屡东望而屡转屣。弥陀僧慎修曰:“浮云可以阻游兴,微雨可以限屐齿耶?君辈去岁五游石鼓,皆晴明,缘悭于雨矣。”且行抵山麓,泉声澎澎,霁色澄澄,郭子曰:“是足以悦心目,涤胸襟,资吟啸矣。”转入松际,冈峦之出没,钟磬之浮沈,相继于寺而不绝。忻然乘大小顶,俯长江,瞰大海。吴子咏苏子由“远山如伏羔”句,郭子曰:“是善状登高者,灵源般若山之小壑,人争睹之,何不此之乐也?天下惟勇往者可与造道,而不囿于凡近。向在乌石不知有石鼓,至石鼓不知有灵源、般若,矧大小顶,长江、大海乎?惜缘悭于雨,使屐齿不得奏功。”慎修曰:“欲出喜晴,既至喜雨,心之进退宁有极乎?欲雨旋晴,晴易则雨,亦易天之变化,宁可穷乎?”坐定,浮云如絮入白云堂,而湿衣者又蒙蒙然。郭子曰:“浮云不足以阻游兴,微雨可以限屐齿耶?”以余力游灵源洞,般若溪,慎修绘《春雨携僧游般若溪图》,乃归。
————《葭柎草堂集》卷上
光绪十二年(1886年)刊本
按:庚子当系道光二十年(1840年)。
三游白云洞记
洞以险胜,由埔头憩积翠庵,历三天门,转迤而至,往返逾十里。春多雨,夏秋日烈,冬则羸于衣裳,游者惮焉。
道光乙巳春仲,李子希文、季弟柏芗,姪式昌嘱为前导,入一天门,经龙脊道,其石滑泽如瓜皮,上削而旁剡,以手代足。下俯绝涧,行者若着屐登霜桥、雪岺,稍一疎虞,骨辄破碎,至三天门,隘甚,众皆侧度,肥者苦矣。幸有小径,许客子绕行也。喘息间,见巨石突兀空际,僧曰:“洞迩矣。”踏石磴七百余级,磴尽而坪,坪尽而洞,二石如重唇,广七丈,深三之一,就嵌处设槛扉,香火特深邃焉。洞前累石为台,溪光山影,海鸟汀云,不可辨识,惟大桥如缕仆地,七城直一团小烟树耳。导僧呼洞僧为菩萨,予丁酉来游,见其拥二巨蟒宿,如抚婴儿。今貌愈古,眉交于睫,方以草茎绽衲,见客不理;但拾生薪煮茶,薪香郁郁,从石罅出,茶熟,味之甘冽,倍于寺,盖吼雷湫也。夫草茎易绝,湿薪无焰,僧若不厌其劳,惟道气胜,故能受苦况,此其所以为修身之学欤?
茶毕,风寒,冥冥欲雨,急左旋,由海音洞入寺,此迩来新辟径也。视埔头略远,而稍夷,然行人亦接臂作猿狖状。人影在重涧中,涧石黝黑如墨,可以取火。举步旋转,三尺之外不辨趋向,前有负米给僧而坠岩者,首纳于腹。予戒同游曰:“至险之地,须以心平气和处之。古人终其身于忧患,而跬步不失。”吾侪于履道坦坦中,偶尔提防亦足以警心目。吾故曰:“洞以险胜。”彼游石鼓者畏登屴崱,登屴崱者畏寻白云,不到白云,不知山骨,而猥以灵源、般若傲人,亦已浅矣。
————《葭柎草堂集》卷上
按:乙巳当系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
陈模字子范,一字勒生,福建闽侯(今福州市)人,清光绪时入福建船政水师学校肄业,后入芜湖海关佣书,与林森、陈其美友善,旋加入同盟会,又调往上海关。民国初,会中人多显达,模佣书如故,并加入南社。二次革命,讨袁军兴,模为陈其美制炸弹,欲刺郑汝成,适侦骑在门,模方掩蔽,弹适发,模被炸死。林森葬其遗骨于杭州孤山之岁寒岩,孙中山书“舍身为群”题其墓云。
重游鼓山记
去闽垣五十里,有山曰鼓山,镇马江之中枢,为城东之屏障。山石荦确,野径纡回,寺观穹窿,松楸疏散。五里一亭,十里一阁,名流觞詠,恒集于此,盖福州第一名胜也。
客岁,余买棹旋里,尘装甫卸,即雇笋舆,向东而行,直穷其胜。时适春和,晴空一碧,山容如画,笑靥迎人,似欲点头问我别来无恙也。才过五里亭,苍林荟蔚,香草缤纷,数树桃花,娇憨可掬。回忆十年前,老梅数株,高出檐屋,今都就槁。寺僧易种以桃,千红斗艳,几疑武陵源尚在人间也。然余性爱梅,不爱桃,转瞬数年,景象一变,可以觇世态之沧桑矣。日午,入涌泉寺,随山僧啖蔬饭,既饱,摩娑四壁,旧题漫灭,不可复得。忆少时与吾友石生、霁泉雅集于此,浩歌狂啸,击碎唾壶,意气豪迈,不可一世。曾几何时,风流云散,霁泉墓木已拱,石生浪迹欧州,欲得再与把臂,付之梦想而已。
兹山终古不改,得于十年后,使余重游旧地,人缘虽悭,名山之福犹获再享,亦幸事也。是夜辗转不寐,和尚云印极道绝顶胜景,邀余出游,允之。夜半首途,阴雾迷漫,咫尺莫辨。攀危岩,披茸草,蹀躞于磊砢中,约十余里,至朱晦翁所题“天风海涛”处,有亭翼然,颜曰:“观日”。惜为时太晚,日驭已徘徊于空际矣。俯视四野,群山如丸,千林若荠,行云奔逃,疾如飞鸟。宿霭作雨,忽阴忽晴,碧海接天,一色莫辨。近岩松涛怒吼,气象萧森,拉杂尘心,到此悉寂。下方缕缕炊烟,时已傍午。乘兴而下,抵喝水岩。复与方外群僧,纵谭琐事,但彼辈无风雅者,殊觉可厌耳。
次早,得邮书,促赴芜湖,匆匆行迈,山灵有知,当为扼腕。倘天假之缘,数年后,得与石生再来一游,想亦山灵所深许。然使天或靳余英年,抑或靳我石生,不使再见,即再见,或不能携手重游旧地,因在意料中也。譬如半山亭之梅,悉变为桃,梅之福宁不及桃,而竟不及桃,安知桃之后,不有他树为之代庖乎?余之能否再游兹山,亦犹之梅与桃也。嗟呼!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舟次无聊,挥毫记之,亦聊以志感云。
《陈烈士勒生遗集》卷二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南京印本
郁达夫(1896~1945年)浙江富阳人,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著有小说《沉沦》等,散文主要游记,文笔优美。抗日战争时,在南洋群岛一带从事抗日宣传活动,后在苏门答腊,为日军所害。
游鼓山记
(一)
周亮工的《闽小记》,我到此刻为止,也还不曾读过;但正托人搜访,不知他所记的究竟是什么,以我所见到的闽中册籍,以及近人诗文集子看来,则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东门一二十里地远的鼓山。闽都地势,三面环山,中流一水,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若把前面的照山,也取在内,则这把椅子,又像前面有一横档,给一二岁的小孩坐着玩的高椅了。两条扶手的脊岭西面一条,是从延平东下,直到闽侯结脉的旗山;这山隔着江水,当夕阳照得通明,你站上省城高处,障手向西望去,原也看得浓紫氤氲;可是究竟路隔得远了一点,可望而不可即,去游的人,自然不多。东面的一条扶手本由闽侯北面的莲花山分脉而来,一支直驱省城,落北而为屏山,就成了上面有一座镇海楼镇着的省城座峰;一支分而东下,高至二千七八百尺,直达海滨,离城最远处,也不过五六十里,就是到过福州的人,无不去登,没有到过福州的人。也无不闻名的鼓山了,鼓山自北而东而南,绵亘数十里,襟闽江而带东海,且又去城尺五,城里的人,朝夕偶一抬头,在无论甚么地方,都看得见这座头上老有云封,腰间白樯点点的磈奇屏障。所以到福州不久,就有友人,陪我上山去玩,玩之不足,第二次并且还去宿了一宵。
鼓山的成分,当然也和别的海边高山一样,不外乎是些岩石泥沙树木泉水之属;可是它的特异处,却又奇怪得很,似乎有一位同神话走出来的艺术巨人,把这大石块、大泥沙、以及树木泉流,都按照了多样合致的原理,细心堆叠起来的样子。
坐汽车而出东城,三十分就可以到鼓山脚下的白云廨门口:过闽山第一亭,涉利见桥,拾级盘旋而上,穿过几个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说是半山,实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峰的屴崱————俗称卓顶————大约总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过半山亭后,路也渐平,地也渐高,回眸四望,已经看得见闽江的一线横流,城里的人家春树,与夫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荡的烟岚。路旁山下,有一座伟大的新坟深藏在小山怀里。是前主席杨树庄的永眠之地;过更衣亭、放生池后,涌泉寺的头山门牌坊,就远远在望了,这就是五代时闽王所创建的闽中第一名刹,有时候也叫作鼓山白云峰涌泉院的选佛大道场。
涌泉寺的建筑布置,原也同其他的佛丛林一样有头山门,二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后大殿、藏经楼、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积厨等等,但与别的大寺院不同的,却有三个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厢房上的那一株龙爪松;据说未有寺之先,就有了这一株树,那么这棵老树精,应该是五代以前的遗物了,这当然是只好姑妄听之的一种神话,可是松枝盘曲,苍翠盖十余丈周围,月白风清之夜,有没有白鹤飞来,我可不能保,总之,以躯干来论它的年纪,大约总许有二三百岁的样子。第二,里面的一尊韦驮菩萨,系跷起了一只脚,坐在那里的,关于这镇坐韦驮的传说,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故事,现在只能含混的重述一下,作未曾到过鼓山的人的笑谈,因为和尚讲给我听的话,实际上我也听不到十分之二三,究竟对不对,还须去问老住鼓山的人才行。
从前,一直在从前,记不清是哪一朝哪一年了,福建省闹了水荒呢也不知道旱荒,有一位素有根器的小法师,在这涌泉寺里出了家,年龄当然还只有十一二岁光景。在这一个食指众多的大寺院里,小和尚当然是要给人家虐待奚落、受欺侮的。荒年之后,寺院里的斋米完了,本来就待这小和尚不好的各年长师兄们,因为心里着了急,自然更要虐待虐待这小师弟,以出出他们的气。有一天雨风雷鸣的晚上,小和尚于吞声饮泣之余,双目合上,已经矇眬睡着了,忽而一道红光,照射斗室,在他的面前,却出现了那位金身执杵的韦驮神,他微笑着,对小和尚说,“被虐待是有福的,你明天起来,告诉那些虐待你的众僧侣吧,叫他们下山去接收谷米去;明天几时几刻,是有一个人会送上几千几百担的米来的。”第二天天明,小和尚醒了,将这一个梦告诉了大家,大家只加添了些对他的揶揄,哪里能够相信?但到了时候,小和尚真的绝叫着下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众僧侣也当作玩耍似的嘲弄着他而跟下了山。但是呀!前面起的灰尘,不是运米来的车子么?到得山下,果然是那位城里的最大米商人送米来施舍了。一见小和尚合掌在候,他就下车来拜,嘴里还喃喃的说:“活菩萨、活菩萨,南无阿弥陀佛,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财。”原来这一位大米商,因鉴于饥馑的袭来,特去海外贩了数万斛的米,由海船运回到福建来的,但昨天晚上,将要进口的时候,忽而狂风大雨,几几乎把海船要全部的掀翻,他在舱里跪下去热心祈祷,只希望老天爷救救他的老命,过了一会,霹霹雳一声,榄杆上出现了两盏红灯,红灯下更出现了那一位金身执杵的韦驮大天君。怒目而视,高声而叱,他对米商人说:“你这一个剥削穷民,私贩外米的奸商,今天本应该绝命的:但念你祈祷的诚心,姑且饶你,明朝某时某刻,你要把这几船米的全部,送到鼓山寺去,山下有一位小法师合掌在等的,是某某菩萨的化身,你把米全部交给他吧!”说完不见了韦驮。也不见了风云雷雨,青天一抹,西边还出现一规残夜明时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