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了,史可法走投满营,自办一死。扬州十日,惨绝人寰。妇女老丑的,几乎难得逃出一条活命来;少艾而美,则赏给有功士兵。但“享用”不到几日,清兵统帅豫亲王多铎下令:大兵渡江,不许携带妇女,限三天之内处理完毕。
所谓“处理”当然不是杀掉或者放走。从流寇猖獗以来,就有这样一个处理被掳妇女的办法:将活人当货物一样,装入口袋,封扎袋口,论袋出卖,好丑各凭运气。
于是扬州城里辕门桥一带的通衢大道,摆满了自己会动的口袋,上插草标,竞相杀价以卖。买主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死的死、逃的逃,劫后的少数余生,求一饱而不可得,哪有闲情来买个女人回家?所以买主都是奉命留守的北方人。
留守的人不多,卖人的生意不佳,“口袋”剩下的很不少。安珠瑚那一佐领中有个小伙子,总共只有一袋,却卖了三天还卖不掉,而限期将届,心里相当懊恼。一怒之下,赌气要拿他的俘虏投入江中。
“何苦,何苦!”他的同伴劝他,“口袋里的那个人,到底也陪过你。卖不掉又不是她的过失。你这样做,太没有道理。”
“那总要有个处置啊?”
“有了,”另有个人说,“范蛮子是个大好人,到现在没有老婆,不如送了给他。”
“对!”其余的人异口同声地赞成。
于是将范大唤了来,原主指着口袋说:“你拿了走!”
此人虽会说汉语,却不道地,发音不准。范大茫然不辨,问道:“你说什么?”
有个汉语说得好的人答道:“赏你个老婆。”
“不要,不要!”范大乱摇着双手,表现出来未见过的惶恐,“我都养不活我自己,哪里养得活老婆?谢谢,谢谢,不敢从命。”
那原主大怒:“说南蛮子刁诈,果不其然。白送他一票值好几两银子的货,倒假意说不要。天下哪有不要老婆的男人,你敢当面撒谎,好大的狗胆!”说罢,便将腰刀拔了出来,迎头就砍。
亏得有人机警敏捷,拦腰将他从身后抱住。其余的人都埋怨范大不知趣,将那个口袋抱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拿“它”往他背上一放,连声说道:“快走,快走!”
范大无奈,只好背着回家,往破床板上一放,自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茫然地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蓦地里醒悟,是人该有声息,何以一路走来,都未发觉有何动静?莫非弄了一具尸体回家?这样想着,已跳起身子来,急急解开布袋,向袋口中一望,惊异莫名,那样白的皮肤、黑的头发,是他所从不曾见过的。等剥脱了口袋,全身尽现,只见那女人穿一身污秽不堪的罗衫细布裤,十指纤纤,留着极长的指甲,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双杏儿眼紧紧闭着,一张菱形的小嘴,嘴唇泛成白色。摸到她那端端正正的一条“通观鼻子”下面,只有奄奄一息————不救就要死了!
范大不敢怠慢,搜括米缸,只得小半饭碗的米。于是赶紧在门外捡些枯枝败叶,生起火来,极小心地将那小半碗米淘洗干净,煮成一碗粥汤,吹凉了想唤醒她来吃,却是怎样也不成功。
他有些着急,彷徨无计地愁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将她拨弄得仰面睡正,然后衔一口粥在口中,撬开了她的牙关,嘴对嘴地灌了下去。
灌到一半,她半睁眼看了一下,立刻又闭上了眼,沉沉昏睡。范大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等把粥汤灌完,看她不醒,心里便想:死是死不掉了。这样枯守着不是回事,还是回大营去。
“范大,”有人开玩笑地问,“刚做了新郎,应该高兴,怎么倒愁眉苦脸?”
“唉!可怜!”范大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接着表示,“我五十多了,穷得这样子,再去拖累一个人,连带跟我吃苦,心里怎么能忍得下?”
“那么,你预备拿她怎么办呢?”
“我等她醒了,问她家住哪里,送她回去。”
“家!”有人笑他天真,“你当她家里还好好的?”
“封刀”令下,人是不杀了,但火光此起彼落,始终不绝。扬州城里,不知哪个地方,还找得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家。这一点,范大当然也知道,点点头说:“她如果没有家,总有亲戚。再不然,我送她到善堂里去,让她自己去寻生路。”
“你倒是忠厚好人!”有人提议,“咱们凑点东西送范大。”
一倡众诺,将掳掠来的衣服、蚊帐、被褥,送了他好多。最困难的却是粮食,但也凑了有十日之粮————其中有行军用的干粮,也有做马料用的黑豆。
等他满载而归,只见那女人已能转侧呻吟,于是赶紧又煮了一锅粥,将她扶了起来,慢慢喂着吃。她虚软得似乎浑身没有筋骨支撑,只得闭着眼靠在他身上,任凭播弄。
天快黑下来了,范大为她垫好褥子,支起蚊帐,又找了个瓦盆摆在床前,供她做便器,然后自己又回大营。
第二天一早,大营开拔。范大回家,煮好了粥,见她沉睡未醒,便不叫醒她,只将碗筷摆桌上,等她醒来,自己起床食用。
安排好了这一切,拿起一把锄头,到菜圃中重理旧菜,忙到日中罢手。回到屋里,他惊喜地发现,那女人已经坐起身来了,在帐子里一只手撑着床板,一只手在掠头发。
看见范大,她自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微弱,但很好听,是一口清脆的京话。
“是西城外一个小村子。”
“扬州吗?”
“是的。”范大答道,“扬州。”
“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一个满洲兵,叫我把你背回家来。”
她点点头,接着又问:“你花了多少钱?”
“一个钱没有花。”范大双手一摊,“我哪里来的钱?”
“这不奇怪吗?”她沉吟着说,“没有钱,你怎么能把我弄到你家来?”
于是范大细说经过,声音态度都很平静,倒像在讲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似的。只提到他因为无力养活妻小坚辞不受,而满洲兵认为他不识好歹、发怒要杀他时,范大才表现了浓重的忧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养活你。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不作声,接着眼睛又渐渐合拢,身子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睡了整整两天,神气才显得清爽。
于是范大煮了一锅黑豆米饭,撷些青菜、茭白炒了一大碗,歉然说道:“没有好的吃,只好将就了!”
她报以微笑,扶起筷子吃饭,起初有些食不下咽的模样,但终于胃口大开,饱餐了一顿。
“老范,能不能弄点茶来喝?”她说了这一句,似乎发觉要求太过,赶紧又改口,“不!不!这会儿哪里去找茶叶?”
一直在旁边注视的范大,已盘算好了一些话,此时便问了出来:“你有没有丈夫?”
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她的悲怀,两行清泪滚滚而下,举起手背抹了又抹,眼泪只是不断。
“我家老爷是扬州知府。”
范大大惊,站起身来,垂手而立。“原来你是官太太!”接着顿足叹息,“唉!知府在满洲兵进城那一天就殉难了。这,这怎么办呢?”
“不是!”她哭着说,“是前任扬州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