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说风凉话,更不能动手动脚。不然我不理你。”
“好了,我依你就是了。”戴研生想起上午的情形,深具戒心,说,“实在我是怕你!不过引用了一句话,何致生那么大的气,拂袖而去,毫无商量的余地。我听老师常跟你说,女子以柔顺为上,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话?”
“哼!”琴娘撇着嘴,很不服气地说,“你少来教训我,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样一逼,你哪里来的这篇文章。”
原来是有意相激!戴研生大出意外,想一想她的用心,却又大为感动,既爱且敬,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咦,咦!”琴娘急忙躲开,诧异地笑着,“前倨后恭,为了什么?”
“师妹,我服了你了!”他很诚恳地说,“你这样激励我,我如果不用功,不但有负师恩,也对不起你。你坐一下,等我把功课抄完了,陪你温书。”
“好!”琴娘欣然应声,“等你!”
她替他换上热茶,顺便为他理一理书桌,举动轻灵,但他仍旧能够感觉得到。只是他觉得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是多余的,唯有加倍用功,才是对她的安慰,所以头也不抬地振笔疾书。
“你看!”写完了,他将一文一诗两篇窗稿递给琴娘,神态显得相当得意,就仿佛做弟弟的做成了一件可人意的事,去向姊姊炫耀。
琴娘也很知分寸,认为不宜也不能置评,看了看说:“只看你抄得这么工整,就晓得是好的。一定会得三个圈。”说着,她拿他的功课,整整齐齐地放到她父亲的书桌上去,用个水晶镇纸压着。
现在该替她温书了。她读的是《列女传》,正读到“贞慎”篇,先背诵、后讲解。戴研生只得聚精会神地倾听,感觉上她是老师,他是学生。
“生为女子,能才德具备,自然最好。若是才德不能兼备,自然以德为主。才女如卓文君、蔡文姬,贞节有亏,说实话,我并不佩服她们。”琴娘接着又说,“吟风弄月之章,虽然无伤雅道,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出语太庄肃,戴研生无法赞一词,只能就物喻人,指着窗外那株新绿茁长的老梅说:“师妹的性情,真像梅花那样高洁。”
“梅花孤芳自赏,也太傲了些。”
这话使得戴研生微有反感。“树木拟男子,花草拟女子,”他说,“师妹连梅花都看不起,那么,自拟何物呢?”
“喏!”琴娘指着东壁,“你看。”
壁上挂着一幅立轴,画的是花卉,构图颇为别致。画的是关塞夜雪,雪地里一枝万年青,一丛油绿之中搭着一蓬朱实,设色异常鲜艳。
“师妹以万年青自拟,我倒没有想到。”戴研生笑道,“多福多寿,万年长青。”
“我不是这意思。”琴娘摇着头说,“我请问,万年青又名什么?”
“冬青。”
“还有呢?”
“还有?”戴研生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看《本草》。”
戴研生于是取了李时珍著的《本草纲目》来,琴娘让他检查“女贞”这一条,见是这样记着:
女贞,释名:贞术、冬青、蜡树。时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琴操》载‘鲁有处女,见女贞木而作歌’者,即此也。苏颜颂序云:‘女贞之木,一名冬青,负霜矜翠,振柯凌风,故清士钦其质,而贞女慕其名。’是也。”
看完这段记载,明白了出典,戴研生真个肃然起敬了!原来琴娘是贞女自誓。梅花是“岁寒之友”,经冬而始芬芳,诚然可敬,但似乎还嫌有意自标劲节,不如女贞,终年长绿而“凌冬青翠”,兼有松、竹、梅三者的长处。
“师妹,我真惭愧,竟不知冬青就是女贞!你自拟得好,长绿其身,赤诚其心!”戴研生突然起一种强烈的意欲,“我要作一首诗送你!”
“好啊!”琴娘喜滋滋地说,“‘长绿其身’不敢望,‘赤诚其心’倒是不敢让!”
于是戴研生凝视着那幅画,然后负手踱了一阵方步,倏地转身,回到座位上,抢了支笔在手,一口气写了下来:
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
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如何?”
琴娘一面赞,一面浮现了出自衷心的笑意,读了又读,爱不释手。
“多谢,多谢!”琴娘终于把那张纸折了起来,“真说到我心里了!”
从那天以后,琴娘与戴研生就不曾再见过。因为就在那一天,王锡爵与戴研生的父亲戴高成了亲家。师兄妹既由一根红丝挽住,就是不避嫌疑,琴娘亦羞与未来的夫婿见面。
整整两年了!两年之中,朝思暮想,一片心都在戴研生身上,有时想到洞房花烛,自己被揭开盖头的刹那,便有无端的兴奋————心跳脸热,自觉忸怩万状,然而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萦绕不去,回味无穷。
如今呢?再也没有那令人心跳脸热的一刻了!天长地久,此恨绵绵何所寄托?
只有寄托在那首《女贞子歌》上————戴研生的笔迹,是唯一的真实!
听说琴娘大变常态,饮食不进,终日垂泪,喃喃不绝地念着一首诗,王太太大吃一惊,等问明白了这回事,不免在忧急之外还有气愤,气的是琴娘太不懂事。
泄露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骂了一顿。见妻子盛怒之下,王锡爵便劝她:“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是终究瞒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点工夫劝劝她。她心里当然难过,你不要再责备她了。”
话虽如此,王太太的脸色依然很难看,走到女儿房里,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却不开口。她知自己是在气头上,说话不够深沉警辟就不会有用,所以先得坐下来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琴娘一向孝顺,但这几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什么都顾不到,所以虽能约略猜知来意,却不知有什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潜滋暗长,彼此都起了谅解的心,于是王太太怜爱地责备:“你是聪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这是多大的祸?就不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这里,等于隐姓埋名,为的是要躲开戴家,你这样子岂不惹人疑心?倘或泄露了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密,怎么得了?”
一颗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娘,哪里想得到有这样严重的利害关系,一经说破,汗如雨下,不安极了!“娘,娘!”她有急切悔过的神态,“请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决不提半个‘戴’字。我自己心里知道,守着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话也错了!”王太太接口说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们跟戴家有牵连,你现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诉人‘我家跟戴家是至亲’?”
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娘泪如泉涌————情势逼迫,竟连守节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亲心,于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应我,三年以内,不谈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还要跟娘学家务操持,别的事也还谈不到。”
“这当然可以。不过,婚事要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机会,错过了也可惜。”
这就等于拒绝了她的要求。看样子做娘的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做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娘自然忍不住伤心。
王太太也颇为失悔,亲生骨肉,不该这样子相逼。因而赶紧将琴娘搂在怀里,一面替她拭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这样子!父母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做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是为了一家大小的祸福。你能体谅父母,父母不会不体谅你的心事。洗洗脸,吃饭去吧。”
“姓李,是至亲?”这使得新近落成的“后乐小筑”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没有这门至亲,然而他不愿意直截了当地交代司阍“挡驾”————三十年中南来北往,结交过许多明末的遗民志士,也许这时候到门的访客就是其中之一,说是“至亲”,无非假托,且见了面,自有分晓。
于是他说:“请到小花厅去!”
见了面大为诧异,确是至亲,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化得太多了。
访客先开了口:“表哥!”
面貌变了,声音未变,范慕希很快地问:“你是锡爵?”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见面了。”
“是啊,所以我一时不敢认。”范慕希问,“表弟,你怎么姓了————”范慕希蓦然意会,自己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