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解释比她的好。于是她把那个无法解答的难题,暂时抛开了。
门上剥啄数下,惊醒了相偎相依、喁喁低语的新婚夫妇。柳青青站起来,整一整衣衫,问道:“谁?”
“是我,飞羽。”
“房门未闩,你进来好了。”
房门被缓慢地推了开来,飞羽探头进来,先小心地张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掩口,装得很正经的,但那忍笑的神情,却更可笑。
韩翃有些发窘,柳青青却笑着呵斥:“鬼头鬼脑地干什么?”
“我想惊鸿的话好笑。”
“她说些什么?”
“她说,从此以后,她要烧天香了。看夫人烧天香果然有些好处。”
“啊,”柳青青突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
“香案已经摆好了。”
“待我先洗了手。打水来!”
盥沐已毕,步出前厅。廊上两盏绛色纱灯,照出暗沉沉的院落,仿佛晋昌坊的光景。只是一样烧香,两样心情,柳青青越发虔诚了。
飞羽、惊鸿悄然侍立,韩翃只算观礼,另在一边。柳青青肃穆地燃着了香,正待插向炉中,忽然想起该礼让丈夫在先,于是退到侧面,捧香在手,做个侍候的姿势,口中道了一个字:“请!”
“我也要礼拜吗?”
“自然。若非上苍垂怜,神灵保佑,你我哪有今天?”
“而且,”飞羽接口又说,“夫人曾为郎君求下‘早登上第’的愿心。郎君自己,也该祷告一番。”
这使得韩翃陡然想起,上月十五窃听她祈愿的情景。彼时失魂落魄,只道这份爱慕和感恩知己的心,便到老死,也无人知晓。谁又想到,不过十几天的工夫,竟成了眷属。世事的变化莫测,实在难以想象,也唯其如此,更教人觉得此生可爱可恋。
“君平!”
一声沉静的呼唤,恰是有力的催促,“呃,呃!”韩翃心甘情愿地抢步上前,从柳青青手里接过香枝,毕恭毕敬地向上一举,插入香炉,然后撩一撩衣襟,跪下地去。
他一面磕头,一面朗声祷告:“弟子,南阳韩翃,亦有三愿,诉请过往神祇鉴纳:一愿老母康强;二愿夫妇偕老;三愿得有寸进,报答知遇。”
接下来是柳青青磕头默祷,以一瓣心香,诉陈上苍成全姻缘的恩德,复为韩翃祈求,愿他的“三愿”得遂。
何以说“亦有三愿”呢?这“亦”字下得奇怪!几时倒要问问他。柳青青这样在想。
“说穿了不足为奇。你那‘三愿’,我在别院,听得清清楚楚。”
“真想不到隔墙有耳。”柳青青惊异地说,“偏偏那一回许愿,就让你听见了。”
“不光是那一回。”韩翃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每逢初一、十五晚上,我总在别院徘徊,为了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一点不知道。”激动的柳青青在设想,若是早知道了他如此深情默注,会在自己心里引起怎样的感觉?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何以呢?”
“相思甚苦。”
对的!她想,自己本就如飞羽所说的,“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但片面的钟情,究竟还易于排遣。若是知道他餐风饮露,兀立中宵,只为了听一听她的声音,如此情痴,必定更叫人牵肠挂肚,魂梦难安,那种滋味可真个是难以消受的了。
“唉!”柳青青不免叹口气,“若非上苍默佑,公原侠义,你我没有今天,那日子可就不知道怎么样过下去了!”
“所以有了今天,我又不免忧惧!”
“何以忧惧?”
韩翃欲语不语的,终于挥一挥手说:“不提它吧!”
态度、语气,两涉暧昧,柳青青非追问个明白不可,“君平,”她神色严肃地问道,“你不该瞒着我什么,难道你在南阳……”
“不,不,你完全误会了!”韩翃乱摇着双手,“我的忧惧是,怕将来有一天,你我万一以一种不可知的原因,无法见面,那日子才真的是过不下呢!”
“原来是为此忧惧!”柳青青的疑虑尽去,极有信心地安慰他说,“绝不会的。你到哪里,我跟着你到哪里,只掇住你不放,还怕见不着面吗?”
“对!你可记住了,千万别让我一个人出远门。”韩翃停下来细想一想,真的不足忧惧,“只等侥幸中了进士,不是在京里供职,便是外放去做地方官。在京供职,自不必说;外放的话,亦可携眷。算一算,你我也不会有分离的日子。”
“是呀!又不是供军职,兵营中不能带妻小。或者做‘行人’之类的差使,奉使番邦,只可独行。”
“看来我是杞人忧天。”韩翃深深地点了两下头道,“如今之计,唯有下帷苦读。别的都不必去想!”
“也别忘了公原的话,得出去走走。”柳青青说,“放出眼力来,结交几个好朋友。将来不管是事业上还是别的,总也是一助。”
“嗯。”韩翃答道,“那是第二步。当务之急,还在自己用功。”
十月初七,在咸阳渡头送别了李公原,韩翃便再不出门,整天都在楼上。
那座小楼题名为“四照楼”,韩翃自己动手布置成一个书斋。书案设在东窗之下,却专为柳青青设了座位。料理完了家务,她便坐在那里做着针线陪韩翃读书作文,添香瀹茗、磨墨检书,把丈夫侍候得无微不至。
“其实我也不必去应什么举,做什么官。便这样读一辈子的书,也就心满意足了。”韩翃常常这样说。
“别忘了公原的期望!你还不到归隐的年纪。”柳青青也总是这样回答。
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牒报到。过了年正月廿四赴礼部试,三场得意,放出榜来,高高中了。
全家喜悦之情,自不必说。但韩翃却反上了心事:进士头衔,虽为士林所荣,天下所羡,其实,已大不如前。因为仕途太滥,官额有限,吏部“释褐试”那一关,越来越难。过不了这一关,名为进士,其实依旧是布衣庶民。
随着吏部试期将近,韩翃竟至忧不成眠。柳青青只以为他病了,急着要替他延医服药。这下,他不得不说了实话。
“青青,”他期期艾艾地说,“我说句话,怕你会大失所望。”
“哦?”她很沉着地答道,“你先说了再谈。”
“中了进士,也不是什么都有了。”
“那自然。官是要自己去做的。”
“正就是不见得有官做。”
柳青青大吃一惊,但赶紧自制着,不敢形于颜色。“怎么?”她故意装作毫不在乎的语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