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敢,便当拿话来说。”
事情逼到这地步,韩翃咬一咬牙,突破心中自筑的一道樊篱,拿眼瞟一瞟柳青青,向李公原问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是啊!也该问一问青青。”李公原笑着转过脸来,看着举袂掩面的柳青青说,“你也说一句!好叫那书呆子再也不得闪避。”
柳青青心中大喜,脑中却很冷静,她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于是吸溜数下,收住涕泪,先看一看韩翃,然后盈盈下拜:“多谢郎君成全,大恩大德,只怕来生才得补报。”
说也奇怪,韩翃忽然福至心灵,完全领悟她那眼中的示意,不自觉地也跪了下去,双双并拜,俯仰之间,动作如一。
“这才痛快!”李公原哈哈大笑,一手搀起一个,左顾右盼,越看越得意。
适时,柳青青才大感羞窘,一夺手,匆匆避去,却又是屏声息气,静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宾主两人,重新入座,举杯互敬,一个说不尽的感激,一个慌不迭地谦谢,反倒另有一番客套。
“君平,”李公原话入正题,“我的时间不多,咱们要言不烦说几句吧。我先问你,你是携着青青回乡,还是仍在长安候试?”
这一问叫韩翃好难回答。欲待回乡,携新妇拜见翁姑,这笔盘缠,所费不轻;仍住长安候试,自是正办,然而赤手空拳,自立门户,又谈何容易?因而他嗫嚅着,好久都说不成句。
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点点头说:“去留之间你只说一个字好了。去是去的办法,留是留的办法,都在我身上。”
“李大哥,你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上京,无非想图个春闱的侥幸,来上慰亲心。转眼秋去冬来,一过了年便当入闱,想暂留一留再说。”
“好,应该如此。”李公原说,“这里须留给鲜于仲通。再说,房子太大,这排场你也维持不了,送了你,没的害你。这样吧,我在城南有处小屋,便以奉赠。”
“那可是太好了。”
“我还要问你。你可知‘场中莫论文’这句话?”
“知道。”韩翃答道,“幼时听父老说过,举子入闱,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中不中,多半要靠命运,与文章无关。不过————”
“不过你不大相信,是不是?”
韩翃本性诚实,点点头表示承认。
“有志气的人,原该如此。不过,”李公原话锋一转,“这话也不可不信。只是‘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云云,却是误解了。你是谨厚君子,不与外事,只怕你还不知道,要想春闱得意,高中一名进士,光凭文章无用!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叫那主司未看文章,先闻文名,自然另眼相看,那才是终南的捷径。”
这在韩翃也听说过的,只不知如何着手而已。
“交游之道,一言难尽。”李公原又说,“不过有样东西是少不得的————钱!君平,我送你的那座小屋,正寝中有个木柜,内中存着三十万钱。那也是你的。”
出手如此豪阔,令韩翃有感情不胜之感。但是,他也知道,李公原连柳青青都肯割爱,身外之物,自然更视如粪土。而他自己呢,若要推辞,反变得不够诚恳,因而以感激的声音答道:“我真不知以何因缘,蒙李大哥如此厚爱。今生今世,怎能报答得尽?”
“善视青青,就是报答我了。”
“那自然。”
“再盼你高中。”
“当尽驽骀,酬答知遇。”
“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望你谨记。”
“请吩咐。”韩翃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取。
“尽管猎功名,取富贵,只别利欲熏心,叫铜臭淹没了你的诗才!”
“李大哥!”韩翃激动地喊道,“便这一句话,叫我呕心沥血,苦吟而死都值得的。”
“这又不对了!身体还是要保重————要为青青着想,别忘了她的终身都托付给你了。”
“是,是!”韩翃惶恐地回答,“我那想法错了。李大哥你请放心,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
“青青!”称呼已经改了,“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这十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在柳青青心头响起————越咀嚼,越有味。人,实在是奇妙得很!他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便可为自己带来无穷的想象。
她的想象,在时间和地点上都不远,时间,也许就从明日为始;地点在城南————李公原所说的那处小屋。
那座小屋在章台街。长安南城,异常僻静,但章台街是王孙公子走马流连的好地方,因为这里丽人特多,而且身份神秘,或者表面是良家妇女,暗中亦可侑酒荐枕;或者是达官巨贾,家有悍妻,往往在这里秘营金屋,抽空儿来温存一番,却又顾虑着耽误归家的时限,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只得像做贼那样,偷偷摸摸,得手便走。因此,这章台街的金闺少妇,十九都有一股无可言宣的幽恨,遇着那鲜衣怒马的风流子弟,情不自持,结下一重露水姻缘的,无足为奇。
撇开这些艳异不谈,论周遭景物,章台街是个住家的好地方。李公原就是因为喜欢那里与众不同的风味,才买下一座精致的小楼,作为倦于声色酬应时,独宿养静之用。
柳青青在那里也住过,那是随李公原行猎的时候,或者在南郊“杜曲”和“韦曲”的世家大族赴宴归来,往往在那里勾留一宵。那座小楼四面皆窗,北对巍巍宫城,金碧楼台,隐约可见。南窗一开,终南山的爽气,扑人而来。最好的是东窗,正临永安渠,水滨遍植杨柳。春天,朝阳影里,万缕摇金,加上穿梭的乳燕,娇啼的黄鹂,声色俱美;夏天,柳荫浓密,映得人裙衫皆绿;秋天,枝叶萧疏,昏鸦三五,亦别有一股飘逸萧爽的韵致;只有冬天不怎么好。
不!她立刻在心中否定。冬天,关紧了四面窗户,隔绝了呼啸的北风,小屋似舟,春意似海,或者映雪读书,或者偎炉小酌,并肩偎依,不须言辞,便四目相对,就足以叫人回肠荡气了!
“青青,青青!”她仿佛听得耳边有声音在响,定一定神,果然听清是李公原在喊:“青青,青青……”
“来也!”因为催声急促,她慌不迭地答应一声,随即掀帷出现。
这一出去,把她张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廊前庭中,挤满了人————以陈二为首,一府的婢仆似乎都集中了。
“青青!请过来。”李公原身子往后闪开一步,显现了原来为他所遮挡着的韩翃。
青青踌躇万分,眼风扫过,只见韩翃局促之中透露出满面喜色。她意会到了,是李公原要把他们双双为婢仆引见。在这府里,她一直是主妇的身份,忽然一下子变了样子,居于客位,这……这不尴尬得叫人下不了台吗?
这样一想,她不由得畏缩了。“郎君!”她窘笑着说,“别捉弄我!”说完,纤腰一转,想逃入帷幕。
不想已知秘密的飞羽、惊鸿,脚步比她更快,从人丛里闪了出来,一边一个拉住了她,不约而同地笑着道贺:“夫人,大喜!”
一面说,一面把她半拖半扶地弄到厅中,跟韩翃比肩并立。映着辉煌的红烛,那两个侍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都挂着顽皮的笑容,完全是看新娘子的那种神态。
柳青青大窘,这才体会到新妇行礼时那块红罗盖头,比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所洒的杨枝仙露还要珍贵。此刻无奈何,只得硬一硬头皮,低垂双眉,强自支持。
“好,都在这里了!”她听见李公原在说,“我有个喜讯要告诉大家,今天是韩夫子定亲的好日子。喏。韩夫人就在这里!”
话声未终,一片惊诧窃议的嗡嗡之声响起,同时柳青青的手被李公原牵住了————他把它交给另一只手,自然,那是韩翃的。
“快来,快来。给韩夫子、韩夫人贺喜!”
于是脚步杂沓,裙衫窸窣,只听陈二朗声宣道:“李府童仆奴婢,叩贺韩夫子、韩夫人良缘巧配,永结同心。”
“多谢,多谢。”韩翃到底大方些,含笑答道,“回头领赏。”
“谢赏!”
除了飞羽、惊鸿以外,所有的婢仆都由陈二带领着退了下去。一场艰窘,在柳青青总算应付过去了。于是她恢复常态,也恢复了主妇的身份,指挥着侍儿,收拾酒肴,剪烛烹茶,供李公原和韩翃作长夜之谈。
“郎君……”
“这称呼用不着了。”李公原打断了她的话,“以后你跟君平一样,管我叫李大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