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急急地又把视线落在信上,心乱地搜索着,想找出一句她渴盼着的话,譬如“堂上欣然相许”,或者‘不日来京迎娶”之类。
然而她失望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对这最重要的一节,写得特别简略:“尔我大事,已禀明老母,容当缓缓图之,必不负卿之属望也。”既说“禀明”,必有下文,而还要“缓缓图之”,可见好事不谐。然则“必不负卿之属望也”,话虽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只是故作宽心语而已。
柳青青感到脊骨上冒起阵阵冷气,想想如此委曲求全,而旁人丝毫不谅她的苦心————难道再嫁之妇就不是人?难道韩老夫人竟不想想爱子何以得有今日?一片幽愤,使得她真个万念俱灰了。
“夫人!”飞羽看她神色不对,怯怯地问道,“何故不欢?是郎君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唉!”柳青青叹口气,“你不知道。不提也罢!”说了这一句,她定一定神,继续看信。
以下提到了侯希逸。他说侯希逸已派专人送了安家银子到南阳,并且来信催促,请他早日北上。这番殷切的情意,不便辜负,所以他决定七月初冒暑北上,取道许昌、开封、安阳、邯郸,由陆路到保定,那时会再写信来。
“今天几时?”她抬眼看着飞羽说。
“七月初五。”
“那多半已经在路上了。”
“可是郎君动身回来了?”飞羽惊喜地问。
“哪里是回来,”柳青青苦笑了,“由河南到河北。”
“为什么这么急?”飞羽怔怔地说,“大热天,出远门,可太苦了!”
这一说,叫柳青青又上了心事。三伏炎天,冒暑长行,而且一路上没有个得力的人照料,万一中途受暑得病,可怎么得了?
“唉!”柳青青紧皱着眉,懊恼地说,“偏偏就忘了叮嘱一句:过了中秋,到秋凉再动身。他也偏偏就那样没算计,正逢‘秋老虎’厉害的时候上路。”
一见这样子,飞羽倒有些懊悔,不该说破,于是,竭力找些话来安慰她,但也只是泛泛之词,并不能解消她心中的忧虑。
“去烧个香,许个愿吧!”实在看她愁得要成病了,飞羽无可奈何地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对。”信佛的柳青青被提醒了,“多说法灵尼寺供奉的白衣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验得很,咱们早该去烧一炷香了。”
于是先期斋戒————夫婿远离,房帏之戒谈不上,只香汤沐浴,吃了三天的素,然后备办香烛,带着飞羽、惊鸿,一乘犊车,来到了法灵寺。
法灵寺在永平坊东,自章台街西行,过了永安渠,不远就到。进寺直上大殿,点燃香烛,柳青青合掌伏倒在拜垫上,默默许了心愿,祈求菩萨保佑,让韩翃平平安安到了保定,那时一定来替菩萨重塑金身。
烧了香,被请到禅房待茶。那知客师法名悟莲,三十多岁年纪,生得面如满月,十分可亲,加上一张极甜的嘴,所以柳青青觉得十分可亲,谈到日落坊门将闭时,方才回家。临走时,在缘簿上写了白银五十两。
说也不信,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韩翃果然有信来了,说已平安到达保定,颇蒙侯希逸的礼遇,同事们也都相处得极好。信上说他到保定那天,正逢七夕,算起来正是去法灵寺烧香的那天。
于是飞羽顿时脸上飞金,“夫人,可不是烧香烧出来的?若非烧那炷香,怎得白衣观音保佑郎君,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她献功似的说。
“可也是夫人自己的一片诚心。”惊鸿接口,“夫人,许了的愿,一定得完。”
“那自然。”柳青青欣然答道,“咱们此刻就到法灵寺看悟莲去。”
替法灵寺的白衣观音,重塑了金身。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天天走动,跟悟莲厮混得极熟了,从此,柳青青有了排遣寂寞的地方。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一年,橙黄橘绿的时节,传来了好消息,韩翃写信回来,说是婚事毕竟已获得老母的同意,他决定年底回京迎娶。也许侯希逸会来替他主持一切。万一无法分身,他将派遣一员裨将、两百人马,护送韩翃到京,再送往南阳原籍。
“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当悟莲听她转告以后,满面堆欢地说,“真不枉了你早晚一炷香。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还要保佑你们贤伉俪,同偕到老,富贵不断头。”
“哟!”另一个尼姑大惊小怪地说,“一员大将,两千人马,刀枪如林,好威风噢!”
“是两百人马。”带点孩子气的惊鸿纠正她说。
那尼姑原为讨好,把侯希逸准备派来的人马,加了十倍,这时听得惊鸿当面说穿,不由得红了脸,分辩着说:“便两百人马也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是啊!柳青青真个做梦都没想到,有此一番风光。只要一静下来,脑中便浮现了两百人的小队,铠甲铿锵,刀光如雪,护送着一匹白马、一辆七宝香车,马上是温文儒雅的第一才子,车中是貌比花娇的绝世佳人,这赢得红尘九陌啧啧称羡的滋味,想一想便无比的甜美。
哪知道,侯希逸送亲的仪队未到,安禄山造反的兵马,倒杀奔潼关来了。
告急的羽书是十一月十五到达长安的。据说,十一月初六,安禄山召集心腹大将,置酒高会。壁上悬一幅极大的地图,自河北到洛阳,山川险易,官军多寡,注记得十分详细。过了三天————十一月初九,起兵十五万,号称二十万,以奉密诏诛讨杨国忠为名,发兵南下,日行六十里,进军甚速。
自然,一路守备的官军,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但已承平日久,武备不修,开出甲仗库来,兵器都已朽烂,无器使用。临时削木为梃,用来拒敌,自然是不管用的,以至于安禄山的反势,十分嚣张。
其时皇帝正临幸华清宫,初接告急文书,召集大臣御前会议。群臣相顾色变,唯有那没心肝的杨国忠,面有得色。他一直在皇帝面前说安禄山必反,如今果然反了!
“禄山受恩不薄,真想不到他出此大逆不道的下策。这,这,”皇帝气急败坏地说,“这真气死我了!”
“陛下万安。”杨国忠笑道,“反的只是安禄山一个人。臣敢断言,十天之内,安禄山的部下,一定斩了安禄山的狗头,伏阙归降。”
听他这样说,皇帝略略宽慰了些,但是他的话真那么准吗?“十天之内不降呢?”他将信将疑地问。
“若不降,陛下再发兵征讨。仗大暴,诛暴虐,兵不血刃,大事可定。”
“嗯,嗯。”皇帝不断点头沉吟,好半晌说了一句话:“我要做一件大事!”接着,又传旨回驾京师。
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杨国忠很快便打听明白了,同时也感到极度的不安了。
皇帝准备御驾亲征,率领六军,东出潼关去讨伐安禄山,一面打算着传位给太子————这就是使得杨国忠不安的原因。太子向来痛恨杨国忠,一旦得正大位,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杨国忠就危乎殆哉了!
于是,由虢国夫人哭诉杨贵妃,杨贵妃哭诉皇帝,于是所有禅位及亲征的计划都打消了。
不久,洛阳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沦陷。消息传到京师,人心惶惶。特别是柳青青,河北驿路已绝,侯希逸的情况不明,韩翃的消息,自然更难打听,不知道是陷在贼军中了呢,还是被迫降附了安禄山?
“唉!怎么是好?”不管见了悟莲,还是在家对飞羽或者惊鸿,柳青青总是这样长吁短叹。
悟莲劝她早晚烧香,虔心许愿;飞羽、惊鸿为她设出种种譬解,力言无妨。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一个事实:韩翃的音讯始终不通。
别人也都像她一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不同的是,她一片心都在韩翃身上,而别人只顾虑自己的安危,生怕安禄山打进潼关,长安不保。因此,当哥舒翰奉旨督领西域十三部落番汉兵马二十一万八千人镇守潼关的信息一传,人人欣然色喜,奔走相告,只有柳青青无动于衷。
“夫人,”惊鸿听大家谈得热闹,免不了也要打听一下,“哥舒翰是谁?”
“有名的将军。”
“是个王吗?”
“封的王————西平王。”
“怎么又说是节度使呢?”
“原是河西、陇右节度使。”
“节度使是多大的官儿?”
“一方藩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