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洗完手去客厅,沈老先生招呼她坐下,为她介绍道:“这是沈自酌,按年龄当得起你叫一声大哥;自酌,这是我老战友的孙女谭如意,你们上回见过。”
“谭小姐。”
婚礼前夕,沈老先生送给她两只玛瑙镯子,说是当年沈老太太戴过的。玛瑙成色极好,衬着旗袍更是分外好看。谭如意这才明白沈老先生的深意。推辞不过,终是收下。
面前的老人只剩一把瘦骨,前几日还清朗的目光如今浑浊阴翳,哀哀地看着她,好似一个乞糖的孩子。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了。
沈自酌又将餐桌支起来,把带回来的饭菜摆好;谭如意掰开方便筷仔细检查过有没有毛刺,方递到沈老先生手里。
沈老先生忙点头:“行行,就这样。”
沈老先生留谭如意吃午饭,谭如意应下来,同沈老太太去厨房清点年货。半袋自己晾晒的洋芋果子,一整扇上好的排骨,两瓶自家磨的辣椒酱,还有一大瓶的豆瓣酱,一小坛花椒油。
沈老先生伸出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将沈自酌的手攥紧了,“自……自酌,你晓得我要说什么……”
谭如意急忙摆手,“我不吃,不用麻烦了。”
谭如意被他目光吸引过去,见他动作熟练,水果刀在他手里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而削下来的苹果皮均匀不断,长长地垂下来。
眼看求医无门,谭如意听爷爷讲起一桩往事。
沈老先生又问:“你觉得如意怎么样?”
正说着话,沈自酌推门进来,沈老太太忙让沈自酌请谭如意出去吃饭。
谭如意没说话,沉默良久,方咬牙说了一句:“你这是愚孝。”
谭如意心念一动,盯着病床上的爷爷正要开口,爷爷却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行。如意啊,都是老战友,我当年救他,就没图过回报。饥荒那几年,家里都只能吃观音土了,我都没找他开过口。”
雨水蒸发,周身笼罩着一层寒意,谭如意越说抖得越厉害,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而面前的男人仍是目光淡漠的看着她,不制止也没有丝毫让她进去的意思。深海似的一双眼睛,沉冷犀利,仿佛将她整个看穿。
谭如意连忙:“沈先生你自己吃吧。”
谭如意头皮疼得发麻,又气得发抖,“我嫁什么样的人,不用你管。”
那天正逢上下雨,谭如意从学校面试回来,找宾馆借了柄伞。因来得仓促,没带御寒的衣服,只在面试穿的正装外套了件紫色的薄针织开衫。谭如意赶到小区外时,冻得直打摆子。偏偏进去还要刷门禁卡,保安恪守职责,毫不通融。谭如意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收了伞去小区外商铺屋檐下等着。
车子很快开到订好的酒店,谭如意同沈自酌站在门口迎宾。春寒仍是料峭,她红色的旗袍外只罩了件绒毛披风,冻得只哆嗦。站了片刻,忽瞥见酒店的服务员也是一水儿的红旗袍。她觉得更冷了,脸上的笑容只剩个壳,随时都要哐当一声跌落下去。
谭如意分外不自在,却也不由自主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她全身都打湿了,黑色高跟鞋下汪了一小摊水,湿透的丝|袜黏着皮肤,凌乱的头丝也在往下滴水。这形象岂止不妥,已是不雅。然而谭如意顾不得许多,匆匆解释起来。
输完液,沈自酌将病床摇起来;谭如意往沈老先生背后垫了个枕头,小心地将他扶着,待床摇稳了,问:“这样行不行?要不要再高点儿?”
沈自酌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静了数秒,这才沉声开口,“抱歉。”
底下欢呼声浪潮似的刮过来,这下谭如意彻底慌了,不敢抬头,心脏擂鼓似的跳着。腰忽然让一双手轻轻按住了,紧接着沈自酌的气息缓缓靠拢,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陌生的触感贴上她发抖的唇。
谭如意咬牙,“爸,你把我当什么了。”
谭如意摇头笑说:“我师范毕业就去支教了,没时间谈朋友。”
沈自酌猜晓到沈老先生要说什么,却默不作声,不肯自己主动接这个茬。
谭如意知道爷爷执拗,当面不再提起这茬,背地里却暗暗打听起来。几番曲折,总算知道了沈家的住址,谭如意趁着去市里初中面试的时候,顺道前去拜访。
沈老先生倒是乐观,“我都八十二了,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去都不算亏,再说这不是救回来了吗。”
这下苹果也成卡在喉咙里的刺了。
“前几年退耕还林的时候,他家幺儿回来过一次,在我们家歇了歇脚。老幺是做生意的,他两个哥哥,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大学老师。”
这事儿像根刺扎在谭如意心上,她时常想到当日沈自酌眼中那微带同情的目光,心里堵得难受,又有种类似回天乏术的无力之感。
那天谭爷爷正坐在楼前跟隔壁的大爷下棋,忽然从街那头开来一辆路虎车,稳稳停在自家楼前。车门打开,沈自酌同他父亲沈知行走了下来。谭爷爷见沈家来了人,立即丢了棋子笑着上前招呼,又朝二楼喊了一声,让谭如意加几个菜。
谭爷爷吸了袋烟,将事情原委粗略讲了一遍。
沈自酌没说话,起身径直朝房间走去。谭如意有些局促,沈老先生招手招呼她在身旁坐下,笑问:“你爷爷怎么样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谭如意刚来时的气愤已经消了大半,心里渐渐被一种生无所恋的悲哀填满。她停了脚步,低声说:“不用吃饭了,我还得回家照顾爷爷。”
沈老先生吩咐道:“自酌,削个苹果。”
沈知行和沈自酌刚走出大门,谭卫国的巴掌就朝着谭如意脸上招呼过去,“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沈知行有些尴尬,仍是笑了笑,起身客套了几句,带着沈自酌告辞。
台下几百号人正全神贯注盯着,好似在围观一场行刑,谭如意执戒,犹自胡思乱想,手指让人一把捏住。她立时回神,见沈自酌正握着她的手指,将戒指套了上去,她立即如法炮制。
谭如意走后,沈自酌问沈老先生要不要将床摇下去,沈老先生摇了摇头,“如意可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你给我送了两天饭,可从没注意过米饭粗糙不粗糙。”
几天之后,谭如意再次见到了沈家的人。
四面的艰难,好似一个网兜朝她罩过来。
“呸!”谭卫国唾了一口,“跟你妈一样狼心狗肺,老子这是为你打算,别他妈不知好歹!”
谭如意笑了笑,目光却黯下去——以她家里的情况,谁娶她不得忌惮三分。
谭如意思忖片刻,问道:“这位沈老先生现在生活怎么样?”
正说着话,谭如意和沈自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