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槐生急忙往旁边让了让,女孩侧头看了他一眼。
贺槐生复又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书。然而兴许是她身上一股香甜的花香让他分心,或是他不习惯身边再有另外一个人,纸上的字忽然变作了歪歪扭扭的蝌蚪,一个也不能钻进他脑中。
女孩歪头看着他,“你是跟谁来的?”
贺槐生抿着唇,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贺槐生忽觉眼前光线一按,他抬了抬眼,看见草地上多了双脚。
他目光下移,看见她制服胸牌上的字。
那年贺槐生十三岁,和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总觉得自己该去征服星辰大海,而非被家长押着去参加繁冗无趣的沙龙宴会。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想办法躲避这样的应酬,然而躲过了陈家太太的生日宴,却没能躲过李家小姐的成年礼。
原来是蝉。
贺槐生仍是没说话。
她似乎并不在意倾诉的对象是谁,仅仅只想找一个人倾诉。
贺槐生直到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后面,方才收回目光。
再往上,一张漂亮得让人屏息的脸。
然而女孩似乎也并不是真的对这本书感兴趣,将书又替他摊开,手掌撑着长椅,百无聊赖地晃荡着两条光溜溜的小腿。
这件事过去之后的很多年,一个活人能冻成死狗的隆冬。
贺槐生随身带一本书,仍和往日一样,跟着父母打过招呼以后,就找个地方看书。
及至走近,他看见一张漂亮得让人屏息的脸,眼角微微上挑,一股子说不出的妩媚。
他在想,xia,哪个?婵娟的婵?潺潺的潺?禅意的禅?
夏蝉。
肌肤净瓷一样的洁白,阳光下晶亮得仿佛透明。她眼角微微上挑,嘴唇轻启,说了句什么。
然而没待贺槐生回答,说话的那人已经朝着蔷薇花拱门而来了,女孩赶紧站直身体,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越过长椅往那边走去。
他正站在酒店门口等司机出来,鞋上忽被砸了一块石子。他抬头,顺着看过去,便看见树荫底下坐着一个人。
一楼的后花园,是个躲避应酬的绝佳场所,兴许是李家小姐年轻又极具风趣,在院子里种了半架蔷薇,花架下一条长椅,坐下就能阻隔外人的视线。
他怕自己听不见敲门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主动起身去开门。
她向他伸出手,极其理所当然地:“帮我个忙,拉我一把。”
随后,女孩又问:“你在看什么书?”
发现她又在说话,贺槐生急忙将目光转到她唇上。她说了一大推,他没能完全分辨清楚,大致揣测应当是在抱怨今天这场宴会,抱怨她妈妈给她穿了这么一条矫揉造作的裙子,抱怨今天的饭菜太难吃,牛排太硬红茶太苦……
“里面好无聊。”
暖风醺然,正是春日的晴好天气,贺槐生背对太阳坐着,用身影挡住日光,低头看书。
花园洋房,衣香鬓影。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别墅的后门哪里响起说话声。
书页仍旧摊开在那页,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蔷薇落了片花瓣,恰好就落在她方才读的那一句上面。
不待贺槐生回答,她径自往旁边一坐,凑过脑袋去看他摊开的书页:“‘我打算去看看睡莲,结果一无所获’……谁的书?”
他回头看去,女孩儿挽住了一个美艳女人的手臂,不知说了句什么,女人掩口而笑,便和她一道往后门走去了。
第二天,他入住酒店,感冒发展成烧热,便联系前台要了退烧药。
贺槐生一个“贺”字刚说了半截,便被自己咽下去。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贺槐生忍不住撇下目光,看了一眼。
贺槐生仍旧没有开口。
女儿赶紧住了声,低头去找袜子。她慌慌张张地将鞋袜穿好,站起身,问他一句:“我叫xia,你叫什么?”
彼时贺槐生尚不能完全自如地读唇,且这女孩儿语速很快,他又有几分发怔,这一下,却没能看清她在说什么。
女孩似乎是把他的沉默当做了拒绝,两条秀气的眉毛微微蹙拢,二话不说,手指牵着裙角,径直在他身旁坐下。
不一会儿,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女孩突然蹬了鞋,转头看了看蔷薇花的拱门,又紧接着脱了袜子,直接踩在了草地上。
仍然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女孩伸手将书一扣,看了看封面,“《茵梦湖》。这书好看吗?讲什么的?”
贺槐生顿了顿,抬头接着向上看,一条浅粉色纹理繁复的洋裙,腰肢纤细,从袖中露出的小臂伶仃洁白。
黑色圆头皮鞋,六英寸的短袜,一双小腿挺拔匀称。
她似乎发现了他在看他,陡然转过头去。
“我以前没见过你。”
谁知一打开,便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不请自来,毫不客气,叽叽喳喳的,一只小知了。
贺槐生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