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夏琼的丫鬟,就是懂她。这古筝昨日被请到小院里,没有用到,今日大家都从小院搬到夏宅里来,这古筝不跟来,有些缺憾。
昨日没用着,今日不能不用。
夏琼接过古筝,唤道:“袁公子,快去把曲写出来,我来弹唱。”
李明杰还不知晓,问是什么曲。
夏琼不清楚是什么曲,来不及等回答,便一手抱着古筝,一手推着袁天青的肩膀进了房中——李明杰摇头,想着反正总能听到,便不往屋里凑热闹。而袁天青饿着肚子就被抓着干活,委屈——他瘫坐在垫子上……
不过纸笔都摆在桌子上,夏琼的古筝也摆好,已经要赶鸭子上架。
袁天青打了个哈欠,只好动手。
古代记曲子,用的是一套奇怪的减字谱。此法字简而义尽,文约而音赅,不过若不专门研究一番,别说用,看都看不懂——从大汉到唐宋,和从大汉到大昌,又是两个不同的历史线,这记曲子的方法也有很大变化。
万变不离其宗的只有基础音。
宫商角jué徵zhi羽,起源于春秋。
在《管子·地员篇》中,有采用数学运算方法获得“宫、商、角、徵、羽”五个音的科学办法,这就是中国音乐史上著名的“三分损益法”。宫商角徵羽这五音是中国古乐基本音阶,同西方有别。如用西乐的七个音阶对照一下的话,古中乐的“五音”相当于do、re、mi、sol、la少去了半音递升的“fa”和“si”。
《史记·荆轲传》记载:“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这里的变徵,加上变宫,组成七音。记录简单的曲子已经够用。
但他写了一行宫商角徵羽,字太烦,写得难受——于是他在纸上画出五条线来,而后用在上面画圈的方法,记下曲谱。为了表示得更清楚,他还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做了标识,他说:“四是变徵,七是变宫,剩下的分别是宫商角徵羽,这些线与之对应——这个大概能看懂吧?我不太懂这玩意,你先看看能不能弄出来可好?”
他确实不懂,只是大约知道这么点东西,糅合在一起。
夏琼拿过去看了一会,约么看懂。转写成她熟悉的东西,问了些节奏与轻重缓急的问题,补全了手法的记录,再把词抄一遍——
她默念一会说:“天衣无缝的词曲,你怎么还说不好呢?”
“你还没试呢,就拍马屁……”
“咯咯,”她笑了,“你确实不懂乐理。几个乐谱神神叨叨,我怎么看懂,你竟然都看不懂,你说的不懂,确实不是在谦虚。”
“你就埋汰我吧。”他并不介意。
“叮叮铛铛”,她拨动古筝,带着些试探,但古筝的音极好。
试了一遍,她问:“有不妥吗?”
“蛮好的。”他说,“虽然跟我之前听的节奏上略有不同,对,急了点,但是曲子这种东西,好听就行。刚才那噼里啪啦就不错。”
噼里啪啦?这也是好听的话?
她轻笑道:“那就放慢试试。”
再试一次,她加上了哼唱……“缺月挂疏桐”,一张口,就美不胜收。
李明杰摸一摸额头的微汗进来,放轻脚步,往旁边一倒,像个女人。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轻轻一抿,解口渴也不失礼节!
“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
才一唱完,李明杰便念了这句。
“嗯?你也知道这句?”袁天青很意外,轻声问道,“看来还挺有名。”
李明杰说:“夏小兄弟是个才子。虽然才十来岁,但已比巴城的那些争名夺利的才子好了不知多少。本公子本以为他将来会是巴城第一才子,乃至整个苏杭地区的第一才子,没想到你横空出世,一开口把大半个大昌比了下去。”
这一声夸赞,实在是太马屁了。
夏琼说:“也不是大半个大昌,他还有三位师父呢。”
李明杰点头,“那就是半个江南?”
“哎?”袁天青挥了下手,“别往人身上戴高帽子,什么比下去不比下去,让古代的圣贤人听了,全是笑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大话虽然只是说说,但所有的漂亮话的初衷,都跟个人的名利无关。就算我等有才华,真把这大昌比了下去,换了个盛世又当如何?”
李明杰又被说服,点头道:“听你说话,就是有意思。可惜呦……”
夏琼问:“你又可惜什么?”
“可惜,”李明杰的目光忽然散开,看向无尽的天空似的,透过屋顶看向飞鸟似的,看向深渊似的,“可惜王爷之子,是懒人之福,是有志者之枷锁。我们这一世,顶多就是贪财好色,若想要得多一点,只要一点点,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凄凉,让夏琼跟他有同感。
“你就是贪婪。”袁天青笑说,“这话要让百姓听了,肯定偷偷骂你。”
“无妨。百姓骂的就那几句,比才子骂得好听。”李明杰笑说,“你虽然这么笑我,但我想你能明白,你说的那四样,与我无缘。”
“天生我材必有用,换一个。”
“换个什么?”李明杰轻笑一声。
袁天青站了起来,跳了一下,感慨道,“人啊,总是喜欢盯着他没有的,仿佛有了那些,他就能过好这一生一般。像我,我其实一直怀念着过去,做梦都想回去,但我知道,往事如井底捞月,再也回不去。你我所求皆求之而不得,不是一样吗?没有的东西固然美好,但是,若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做点事,种善因,求善果,哪怕不是惊天动地的伟业,也不虚此行。想想吧,你拥有的,还是好多人羡慕的呢!”
李明杰思索片刻,饮一杯茶,说:“有道理,但总是让人不甘心。”
“我看你就是太贪。”夏琼忽然说,“你生在王府,至少还有路可选,若是寻常百姓家,你怎么走?去考状元,还是去做生意?你若去科举,有袁公子这等人在,哪有你的名声可得。你去种地,去做生意,别人一句话就让你身不由己。就像我前段时间,把我最珍惜的东西一一抛弃,才赌来了今日。你若是我,未必就能赌赢。我也劝你一句,女人活一张脸,你活一个身份,玩乐就好好玩乐,别多想。”
两人长篇大论地劝,让李明杰回头,想一想他有的东西。
倒也没那么复杂,他一直盯着他做不了的事情看。他自以为有些才华,而又怕因为才华而受人猜忌,颤颤巍巍,如履薄冰。其根底还在他心有不甘——虽然从来不说,但他确实想贪图更多——这是整个巴城王府的通病。
他说:“本公子说一句,你们说十句。感慨而已,不当真,喝茶!”
几句话他可放不下——只是他也觉得,多思无益,不如喝酒。眼下无酒,半歌而饮茶,也是一大乐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这不俗的词,描绘了孤雁的形象,它孤傲、自甘寂寞,倒像个知己一样,能解愁!
——夏老爷和夏川小公子晨读完,可以去吃早饭了!
三人中有两个都饥肠辘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