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安慰似的说道:
“好了,没什么的。”
他的声音是如此清亮透明,却让本巴那钦感到了不寒而栗。李明都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戴上球罩,往出口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又说了一句:
“就在这里别过吧。”
然后他就一个人头再不回地往下走了。逃犯们站成送行的一排,多吉还有吉祥在他走过的时候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李明都没有回应他们,他和这两人没有关系。过海号的舱口降下了阶梯。他站在阶梯上,落到了地上,男人的形象便出现在了机器狗的面前。
积木狗仰头凝视着这个生命,射线的扫描已经将这人体内部那不定形的形象呈现在了中央的面前。
那种轻微的不可察觉的波动,也就在它的耳边变得明显。
在一万一千多年前,相似的震动从房宿起,传遍了整个银河。能够侦测到那种波动的研究所别无多少。距离遥远的就更不要说了。但很不巧的是,积木狗的同伙,正有那么一个研究所在距离房宿极近的一颗黑洞边上,聆听到了这一宇宙曼妙的琴声。
房宿将之解释为一次可怕的袭击,但只需数日,他们就得到了确定无误的结果。房宿偷渡了大火的次异结晶,结晶在运输期间破裂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从次异结晶中出现的是一个动物。
一个既是定形,也是不定形的动物。
一个谜。
在过海号前来的途中,有太多他们不知道的麻烦了。
跟随的单位,通过星门提前到达的单位,讯息的光,伪造的物质,克隆的假信标。
为了揭开这谜语的面纱,他们运作了一万一千多年,也就是从房宿起,到过海号临界光速飞行的全程,如今得偿所愿,叫这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也就是在这出现的瞬间,他们知道他们原本的猜想是正确的。
历史总是尝试把一切抛下,但人心却会铭记人们的历史。
积木狗抬着自己的眼睛,在真正嗅到了这在亡灵集与绛星集中曾广为流传的气味的时候,它的背后那砰砰直跳的心灵反而沉静了下来。
其中一个声音顿了下,然后说道:
“跟我们走吧。”
本巴那钦站在过海号的边上远望,只能见到李明都亦步亦趋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阻塞了两边的道路,那种岩石上显影的光迹随着墙面绵延,同样没入了前方。
李明都跟在这个小巧的造物之后,尝试让自己什么都不去多想,做好一个玩具、一个工具、一块石头的角色。
没有什么比一块石头更适合现在的情况了。
然而往前行走的造物却在这时发话了:
“你知道不定形动物吗?”
李明都的面色出现了一丝波动。
按照他所熟知的公元纪年法,那么现在是公元的第一千六百万世纪中的某个日子。
“形,不仅存在于外表。”那个声音从积木狗的脑袋中发出,“也存在于对自我的认识中。譬如人类,他对自己的设想就是两条手、两条腿、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两个耳朵的动物。这种形状的概念迄今萦绕在人类无数的谱系之中,在他们的脑海里,像是一个不能被消去、不能被否定的概念。然而……不仅人类是如此的。”
这里是地下。是地壳的狭缝。世界是黑白色,隧道通往的深处,李明都可以看到通透明亮的光。金属质地的物质从岩石的表壳中逐渐裸露了出来。它们的表面反射了从地下深处射来的明亮。
“凡是从固定的形状中诞生文明的动物,大多不能免却这种争论。自然科学的观点认为复杂的动物首先需要近似对称才能获得运动平衡的能力。对称演化的继续便是对称定形。固定形状的动物尝试使用工具突破原本自己的形状无法克服的难题,从而将物质变成自己的延伸,迈入到改进自然的大业中。不定形的动物却与定形的动物大相径庭。”
明明是地底,跟在造物身后的李明都却听到了风声。
“它们模糊了自我的界限,从而引申出集体动物与个体动物的区别,引申出了有界动物与无界动物的区别,也引出了非生物物质与有生物物质的区别。尽管都来源于以自我复制为主要扩张手段的生物体,但它们已经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在第一种不定形的动物升天以后,定形动物与不定形的动物的争执已经绵延了十多亿年,迄今仍未消解。”
说到这里,积木狗突然不在说话。
可能是有人想要说话,但被另外的人制止了。隧道是弯弯曲曲的,敏感的不定型察觉到重力的方向略微的变化,明明走在平地,却像是在爬山。
从前方的光洞中吹来了源源不断的风。他们绕着圈子,终于即将抵达终点。从隧道的出口之中出现了另一世界的景象,他看到了弯曲的天桥、金属大沟、看到了像是海洋一样凝实的天空,也看到了在边缘的地方展现的大地。
而他们所在的隧道通往的是一处裸露的干旱的雪地。
这并非是时空间的穿越,李明都意识到,这是这个组织镂空了一颗星球的内部,就像天球一样,制造了一个空心的世界。而他们先前造访的星球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表壳。这种天球、这种空心的世界,他是否曾经见到过呢?
在一个比那第十的第三十次方年更早的时刻。
就在这个时刻,积木狗停住了脚步。
“叛徒。”
积木狗出现了第三种声调,一种毫无感情的声调。
李明都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双手靠在隧道的墙壁上,直直地看着眼前的造物。
那造物的脑袋已经抬了起来。它迎着前方的光亮,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世界已经注定毁灭的下场。因为再怎么阻止,过海号的到来也必定让这个世界暴露在了人类的目光之下。它们付出了一个世界的代价,只是验证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清楚地晓得的。
可到了现在,这后来的后来人,流着过去登星者血液的子孙只感到了无尽的失望。
它俨乎其然、一丝不苟地重复道:
“不定型世界的叛徒。”
李明都艰难地问道:
“为……为什么?”
积木狗终于转过了头。从它玻璃似的眼睛骤然反射出了另一生命的形状。
“为什么?为什么你登临了明星,成为了举世瞩目的英雄……”
它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这个人。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逐渐变得昏暗下去了。它痛苦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却偏偏要把我们的一切全部诉诸过去呢?让我们的命运从十六亿年前开始,就掌握在了原形人类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