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走出宫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了些昏暗,他转身定定地看着那被夜幕逐渐笼罩的宫城,看着那些探出一角的飞檐与雨兽,许久之后,才转身上了马车。
守在门口的四个亲卫--魏老三,王五,完颜阿骨打,赵裕倒是喜气洋洋,毕竟顾怀这一封王,就是摸着了大魏爵位的天花板,整个大魏除了皇帝也就自家王爷最尊贵了,他们作为亲卫,怎么可能不跟着与有荣焉。
两人上来赶车,两人按刀步行,马车驶得并不快,慢慢穿行过入夜后越发热闹的街巷,在即将转进自家宅子的时候,车厢里的顾怀传出声音:
“去杨府。”
完颜阿骨打和赵裕可能还有些茫然,但魏老三和王五这两个跟着顾怀已久的糙汉子自然知道是要去哪儿,马车还没走两步,顾怀又说道:
“老三下车,带着小爱你见见你老娘,这两天因为我你们没能回家,别再耽搁了。”
魏老三嘴唇嗫嚅两下,最终还是在王五的打趣下跳下马车,他老娘当初就被接到了京城,一开始准备让老人家住进顾怀的宅子,可老人家既朴实又惶恐,自己儿子在给靖北侯当差,哪儿有自己住进大宅子的道理?于是顾怀也就给老人家在巷子里租了独立的屋子,雇了些下人照顾。
这两年魏老三跟着顾怀走南闯北,连老娘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好不容易带了媳妇回来,再不去见老人家就真说不过去了。
魏老三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王五看着他的背影啧啧有声,暗自打定主意这两天就住青楼了,免得看见魏老三那和郎小爱你侬我侬的模样就酸得慌。
杨府的地段虽然不如赵轩送给顾怀的宅子,但也只隔了几条街,马车在人流里穿梭,不多时便在杨府门口停下,顾怀还是那一身玉带朝服,杨府对他来说也是自己家,所以没有让下人带路,问了两句后,便直接走向杨府的书房。
偌大的杨府,其实也难免寂寥,杨溥没有续弦,杨岢如今在蜀地,顾怀也常年在外--尤其是杨溥几乎都待在内阁,偶尔还要宿在宫城,这当年老头子手脚不干净搞来的大宅子也就没什么生气。
顾怀敲响了书房门,杨溥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他坐在书桌前,提起笔在写着什么,没有转身,却也猜到了来的是顾怀:“自己找地方坐,要喝茶叫丫鬟。”
“哪儿有心情喝茶,”顾怀摇摇头,掀起袍裾坐下,“你都不敢相信我今天听到了什么。”
“我有预感,所以别说,”杨溥摆了摆手,“免得连累我跟你一起受罪。”
他书写的动作还是没停,问道:“见到杨岢了?”
顾怀想起被关得抱着自己大腿嚎,瘦了一大圈的杨岢,神情古怪:“见到了,怎么说呢应该是还不错吧,他还有了中意的女子,都谈婚论嫁了。”
“臭小子写信跟我说了,”杨溥冷哼一声,“也总算是开了窍,比另外一个好多了。”
顾怀被这阴阳怪气的催婚搞得灰头土脸:“我也快了我也快了,回河北就成亲。”
杨溥转身看着他:“不等你那小侍女了?”
“不提还好,一提一肚子气,”顾怀叹息道,“本来回京城就准备成亲了,谁知道她翘了家翘家就算了,还带不回来,不知道她抽哪门子风。”
“自己的小侍女成了西夏的国主,你小子怕是还在偷着乐吧?”
“一个破西夏国主有什么好当的,”顾怀不屑一顾,但很明显还隐藏着一丝得色,“不过这也没办法,也算西夏那帮剃光头还梳辫子的党项人有眼光。”
这幕场景的确是父子两在聊家常,然而两人都知道,之所以迟迟不开始正式的话题,只是那话题太沉重以至于都不想聊。
顾怀看着杨溥一直未停的笔:“大半夜还批折子?真当自己还年轻是吧。”
“要批折子我不会在内阁批?”杨溥神情平静,“我是在写告老奏折。”
顾怀噎了一下。
过了半晌,他叹息一声:“也没必要大不了就挨骂嘛,我反正习惯了,你虽然比我惨一点要在京城呆着,得看那些骂你的折子,但相信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道理还用你小子教?”杨溥冷笑道,“挨那点骂有什么好得意的,你是没见过当年党争的时候,旧党几十个官员御史追着弹劾我,全被我骂了回去,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而且当天的政敌当天骂,从不过夜,你知不知道我当年被百官取了个头衔叫什么?”
顾怀听得一怔:“什么?”
“第一能战。”老头平静的语气无形中给自己增添了一圈耀眼的光环。
顾怀万万想不到自家老头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去,抱拳叹服:“厉害厉害所以为什么要告老?”
“并不全是因为你封王的事情,”杨溥说,“也是因为我确实老了。”
“河套和燕云还没收复呢,当初你说的那些我可都记得,这不是你的梦想么?”
杨溥摇头:“等不到了,能安生退下去,回老家种种田,给杨岢和你带带下一辈,就差不多了。”
顾怀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不会也得了什么绝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