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璟一直静静地听着,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到底是快二十年的夫妻,皇帝即便不怎么喜欢杨皇后,但毕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还是不忍心让其太过狼狈。
那他呢,他算什么?
李承璟忍不住在心中轻嘲。
何其可笑,因为皇帝多年不曾废除他的太子之位,李承璟这些年心怀感动又充满压力,处处以太子的标准约束自己,数年不曾有一日懈怠。
可是,在他即将实现当初对母亲的诺言之时,他的父亲,他的君主,一句话就否定了他的全部努力。
皇帝说他不仁。
不仁,这是对于一个储君,从根本上的否定。
与能力无关,甚至都不需要再努力了,身为一个太子却不仁,还有什么努力的必要。
李承璟这些年来对皇帝的感情纠结又复杂。
对于父亲,他天生渴望,而且外朝压力纷纷,皇帝却始终坚持立他为太子,李承璟私心里十分感激,越发不敢懈怠。
可是站在儿子的角度上,他对皇帝是有怨的。
要不是皇帝不作为,他不至于流落在外,钟皇后不至于无辜丧命,钟家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多年来他就这样感激又怨恨,渴望又克制。
他不肯叫皇帝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在乎,才会别扭。
就像程瑜瑾,她就完全不在意,无论对程家还是皇帝,各种称呼说来就来。
现在李承璟感到心里有一块慢慢冷下去了,原来,他渴望多年却又不敢接近的父爱,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虚影罢了。
在皇帝心里,他也好,杨皇后也好,不过是个符号。
他作为皇帝的儿子,所以必须为皇帝卖命,皇帝说让他停手,他就必须停止自己和母亲多年的仇恨。
皇帝铲除了杨皇后的家族,最后,还让杨皇后老老实实地做好一个正妻,不可以因为家族而生怨,也不可以因为没有希望而怠于管理后宫。
他,杨家,杨皇后,有什么可比的,都不过是皇帝的工具罢了。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要满足皇帝心目中家庭、朝廷的形象,有人逾越了,那就除掉。
在皇帝心里,他自己才是一切的中心。
所有人都该没有情感,为他所用,一起陪他演君为臣纲、父慈子孝的戏码。
他竟然,渴望皇帝对他有感情,对钟皇后有愧疚。
真是天真的好笑。
李承璟心中变冷,语气也慢慢透出寒气来:“陛下如今顾及夫妻人伦,那我的母亲呢?
她也是陛下的妻子,她就白死了吗?”
“放肆!”
皇帝大喝一声,用力拍向桌子。
内外侍奉的太监纷纷下跪,大气不敢出。
乾清宫里一时间落针可闻,皇帝怒气冲冲地盯着李承璟,李承璟也始终笔直地站着。
最终,李承璟也没有认错,而是抬起手欠了欠身,说道:“儿臣告退。
望陛下保重身体。”
李承璟转身走出乾清宫,身后,隐约能听到拍桌子的声音,还有太监一个劲规劝的谄媚声。
他毫无停顿,头也不回步出门外。
走出乾清宫后,阳光铺洒而下,晃得人眼晕。
他和皇帝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君臣父子,互生猜忌。
杨太后死去的第一个月,皇帝慢慢才发现,原来至高无上的感觉,原来无人制约的权力,是这样令人着迷。
皇帝想做什么,再不需要经过杨首辅同意,后宫想去哪里,再不用顾忌杨皇后的面子。
甚至他不用再对任何一人忍让,过去二十五年对杨太后的毕恭毕敬、早晚请安,也不必忍受了。
前朝后宫,已无人可以约束他。
皇帝渐渐沉迷于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但是他的身体日渐不好,时不时发作的头疼更是牵制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皇帝突然就像许多暮年君王一样,开始渴求长生。
二皇子日日往宫里跑,对皇帝嘘寒问暖,端茶送药。
而李承璟这里,就闹得有些僵。
皇帝头疼不能理政,那这些事情就得他来。
奏折永远批不完,每日突发的急事琐事层出不穷,哪一个都不能耽搁。
皇帝安享帝王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却全转移到李承璟这里来、二皇子天天在皇帝面前侍疾尽孝,安心当孝顺儿子,而李承璟要处理政务,要和朝臣议事,每日最多不过是晚上抽空去乾清宫问一句。
孰轻孰重,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这些事情李承璟从来不说,但是程瑜瑾见了却格外心疼。
李承璟又一次大半夜回来后,程瑜瑾给他端来了热茶,跪在榻上为他揉额角。
“殿下,你这样辛苦,那边却一点情都不领。
寿王每日在陛下身边尽孝,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听说这几日陛下都渐有微词,觉得你醉心权势,机关算尽,不够忠厚诚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