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肯见自己,有些话其实不必赘述。
面前这个小姑娘瞧着板瘦的身形,衣装亦不算体面。然而她的肩背始终笔直挺着,一行一拜非似娇花,反有着清松瘦竹的气度。
狄莫行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曾经那个青年,他当日也是如此拜下。
“先生,荣名利禄虽千万人向往之,却非我之道。”
这便是父女了。若云亦是如此,像极了他父亲。
“起来吧。”狄莫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待秦霁坐下后,他问道:“可见过这局?”
秦霁垂眸看过去,“在爹爹书房见过。”
狄莫行闻言叹了一口气。
这是十五年前,他逼着秦甫之下的一盘棋。
嘉庆二十年,史书上值得浓墨铺写的一个灾年,内忧外患在下半年接连而至。
西南边关两族戎狄联手来犯,南边多地灾患不断,土地欠收,处处都是民不聊生
那年,狄默初任浙省巡抚,属下五州皆遇蝗灾,颗粒无收,开仓赈灾亦是杯水车薪,顾此失彼。恰秦甫之正任邻省知府,江省未遇灾荒,粮仓足余,不少人都在往那边逃难。
多年旧友的情分在此,料想从邻省借粮过来不该是难事。然而狄默去了多封书信,得到的只是难为二字。
浙省多年的积弊全在狄默接手后,因着这场十年难遇的蝗灾全盘暴露出来,十余万生民变为饿殍,天子大怒,便怒在了狄默身上。
狄莫行在出事之前亲自寻过秦甫之一回,拿出了恩师的名义压着,仍旧未能拿出这粮。
自此师生缘断,难再续上
秦甫之在秦霁面前下过这盘棋,这一切,她都知道。
棋盘上,黑子来势汹汹,包围之意甚是明显。秦霁执白,循着记忆里父亲落子的地方,另取了一处地方落下。先前大批的白子却无路可退,已是废了。
狄莫行皱眉,甫之的女儿倒也会下一手臭棋。
秦霁抬起头,双手置于膝,端正坐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老先生,我此次到金陵,是替家父给您一个解释。”
见狄莫行未有拦阻之意,她继续道:“当年西南驻将镇守不利,连失三城。三皇子请命领了五万兵士过去解困,兵马先行,京仓急调二十万石粮食走水路跟上。”
秦霁顿在此处。
当初文书上的二十万石,实则不足五万石。有三个运粮官,其中一个不忍边关军民受此人祸,凭着昔日交情找到了父亲,将此事具条陈出,还留了那些人倒卖官粮的实证。
此事牵连的一干人等,无不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现下父亲入狱,亦是因着此事受到了旁人的忌惮和迫害。
老者花白的胡须在风里晃了晃,户部的人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那年在运河最深的一段翻了两艘船,打捞无力,即便空船也是毫无对证。
即便知晓真相,仍旧不能免去心寒,两难的选择里,到底伤害的是他的儿子。
他长叹一口气,“你是想说,那水里翻了两艘船,你父亲江省的粮便折去了西南?”
秦霁听出了他语中的失望,摇摇头,弯眸一笑。
“老先生,父亲亦是常人,有远近亲疏之分。当年江省粮仓有余量十万石,他固然纠结,但那粮车最后——是先往浙省去的。”
闻言,狄莫行的手止不住颤了起来。
他看着秦霁随后拿出来的鱼佩,长久的锥心之痛忽然失了去处。
粮草送去西南,是默儿的主意。
手中的黑子猝然落下,砸在白釉瓷的棋盘之上,发出清脆一响。
默儿知道自己绝不会答应此事,便从甫之身上做文章,而他的学生,当真守住了这个秘密。
这么多年的怨怪,甫之都未解一言。
年逾古稀,狄莫行已鲜少再受到悲喜的触动,然而此刻,面前这孩子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狄莫行移目亭外,满目的绿景,使他眼底感受到一点暖热的生机。
他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和学生,远比他以为的要好。
棋盘上那枚落下的黑子被重新摆了一处,“你父亲什么时候进去的?”
“应是去岁年末。”秦霁一边应着,一边拾起一枚白子下了回去。
因着西平街之事,府署里的几个人又忙了起来。陆迢再次踏出官厅时,已经入夜。
身后官厅的灯火一灭,便只剩下满地幽明的月光。抬首眺去,天边明月如盘,只是挡了一块乌黑的云。
司晨紧跟在陆迢身后,“姑娘从那儿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装,如今正同一个女子宿在主街一家客栈。属下已将相邻的两间厢房包了下来,司午正守在附近。”
“继续守着。”
“是。”
出了府署,司晨快步疾行,回往那间客栈。还没走多远,身后便响起了马车的辚辚之声,越靠越近,最后消散在他的身侧。
车厢的竹帘子被掀开,陆迢的声音从里传来。
“她在哪家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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