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堪堪爬到第一座山的半山腰。即便是半山腰，也足够让米娜兴奋的了——和资料上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清风吹过，带来草叶的芳香，山涧的夕雾飘渺如烟。树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小动物从里面探出头，毫无畏惧地看着外界的访客，一点躲避的意思也没有。

远处的鸣叫似乎在呼唤，随之呼应的是振翅的扑扑声。

不停歇的逃亡已经遥不可及，不间断的冲击也已经淡忘，此刻的平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是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就像是做梦。

米娜知道不是梦，智芯人不做梦，从来不做梦。

米娜斜靠在护栏上，浅棕的眸子将眼前的景色纳入，嘴角微微翘起。

智芯人能有朋友吗？尤其是现在！

恼人的问题窜入心头，抚平了米娜上翘的嘴角，欣喜的面容逐渐变得寡淡。

米娜开始并不太想搭理钟珉珉，但离开孩童院时，钟珉珉的话触动了米娜。一路上山，米娜渐渐觉得和她做朋友似乎也是不错。这会是米娜的第一个朋友。

但是，她真的能有朋友吗？万一她被研究所抓到，钟珉珉会怎么想她这朋友？会不会觉得她是骗子？或觉得她不配做朋友？

想到这里，米娜不敢再往下想。阳光下，浅棕的眼眸更像是一汪含水琥珀，里面蕴含着连米娜自己都弄不清的烦丝。

她敛下双眸，睫毛如同一对小翅膀打下阴影。忽地，小翅膀振翅飞起，琥珀似的眼怀着真挚望向钟珉珉，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钟珉珉回应的笑立时僵住。

“如果说报答的话，也许用钱比情谊更好。你觉得呢？”米娜的眼屏上《宇宙情感大全》又翻过一页。

钟珉珉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面无表情。

米娜不做声，她很想有朋友，像钟珉珉这样的就很好，但是她不能……

钟珉珉垂下眼，羽扇似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神色，她抿着的唇透露出不高兴。

米娜有些不安，她光顾着能撇清关系，忘了这些话会不会太过分。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米娜旋即一惊，她这是在担心吗？

“没关系，我想成为你的朋友。”钟珉珉抬眸，黑羽扇打开露出底下黑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为什么她的眼睛好像在闪光，为什么感到一种力量呢？

很久以后，米娜才明白那是一种信念，是属于人的信念。

“报恩的钱，我也会给你。所以钱，该去哪个账号呢？”钟珉珉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走到米娜身旁，依靠栏杆。

米娜回神，目光中藏着困惑。

“我说了别把我的报答当负担，”钟珉珉的手离开风衣口袋，拨开脸颊边的碎发，“钱是一种表达，友情也是一种表达。你不觉得现在的人太缺少适合的表达了吗？”

“我不明白。”

“现在的人只把情感当做调剂品，就好像钱能买到的药剂补充剂一样。你明白吗？钱能买到东西和情感没有区别，很快就消失，最后什么都不留下。他们不懂情感，因为他们不懂得珍惜，所以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来展示他们的人生。”

米娜只觉得话语复杂，非但没驱散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浓重。

钟珉珉也不在意米娜是否听懂，自顾自地继续：“基因编辑改变人一生的轨迹，人工智能解决绝大部分工作，那么人还能做什么？或者人类的存在意义是什么？有的人为权势，想象着成为有权势的人，权势意味着在星域中获得更多利益。有的人满足于现状，拿着联合政府的津贴，成为星域中的一颗消费齿轮。有的人甘愿去做苦工，拿津贴去消费不过是浪费人生，他们更想要的是意义感，用双手创造意义感。每个人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找不到的只能随波逐流。”

“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米娜禁不住好奇。

“我的？”钟珉珉眺望远处的山脉，“大概是让每个人看到作为人具有创造力的一面，造出良善、造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造出良善？造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这些是造出来的吗？我不理解，”红色短发随着摇头的动作轻晃，“但你说的那些人不都在为自己活着吗？至少他们是自由的，他们有选择的权利。”米娜语气认真，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钟珉珉望着米娜认真的神色，愣了愣，“你说的不错。是我的视野狭隘，为自己活着本身也是一种存在意义。”

人类最可悲的难道不是每个人心里期盼持久，却用错方式永远得不到？

想到这，米娜安慰道：“你是在替整个人类悲哀吗？因为人们什么都想要，但就是没法得到。我觉得狄忒米珥教说的很对，找到真知，兴许就能找到问题关键。”

“狄忒米珥教？不，仅仅是它并不足够，它所谓的真知，依旧离情感太远。”钟珉珉垂首往山下看去，“不过，为什么你不能和我成为朋友呢？”

西北星域 泽亿城 空港

“请出示您的智脑id。”空乘机器人向所有搭乘航船的乘客重复这句话。

009抬起手腕，展示智脑id界面。

【乘客 林云，信息确认。】空乘机器人的屏幕上显示出结果。

“祝您旅途愉快。”空乘机器人礼貌地让开通道，等009通过后，又回到原位接待下一位乘客。

009找到自己的睡眠舱坐下，看着智脑中的身份信息，不由感叹研究所居然能搞到一个身份信息给她……

不过这也意味着她的行踪在研究所的掌握之下，毕竟她是目前最成功的实验体，也是目前唯一剩下的成年实验体。

不多时，越来越多的乘客登上飞船，她最终躺进睡眠舱，避免和任何人有所接触。

她祈祷明天到达克莱因后，能顺利找到其他人，并带他们回去……别再出现像003那样的状况，一次隐瞒不会令人起疑，但是次数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钟珉珉的问题真的问到了米娜的死穴上，米娜是没法说出真正的理由，最后只能给出自认中肯的回应：“我不知道朋友意味着什么，我可能就是你口中那些找不到存在意义的人。我没法向你证明情感更值得珍惜这件事。”

“那就由我来证明吧。”钟珉珉如此回应，随后便提议下山吃午饭。

结果米娜发现一顿午饭吃完，也没能说服钟珉珉放弃成为朋友的想法。智芯的各项检测信息显示，钟珉珉是真心的，没有说谎。可越是这样，米娜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说说，你的账号是什么，我把报恩钱转你。”钟珉珉一脸期盼地看着米娜。

米娜瞪着钟珉珉，过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已经请我吃饭了，钱就不用了。”

钟珉珉却误会了，“原来你说收钱就只是一顿饭钱？其实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也不想接受我的钱，是吗？”

米娜呐呐无言，钟珉珉紧盯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