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扶光缓缓睁开眼睛，任何细微的声音在他面前都是无所遁形，哪怕只是墨汁晕染了白纸。

或者说，扶光要罚他，根本就不用找理由。

明与师又怎能想到一滴墨汁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他来不及阻止墨水向外流淌，污浊更多的白纸。疼痛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滚烫的鲜血喷溅在纸上、脸上，明与师有些麻木，下意识想要握紧笔杆，也做不到了。

血腥气霎时弥漫开来，明与师惊愕过后才彻彻底底感受到右臂的剧痛。未断干净的残肢连着森森白骨，分不清眼前的红色是血还是肉，他的面孔因疼痛而扭曲变形，甚至慌乱地想去捂住不断喷血的伤口，显得十分可笑。

那些染血的纸张被自己一把掀开，纷纷扬扬得透着一股狂劲，他费力地翕动苍白的嘴唇，在颤抖中发出一声声呢喃。扶光侧耳倾听，他念的竟是治水赋：

“整山治水，改天换地，为官之职责为民之心愿，何须、何须致孝于鬼神……”

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麻痹了全部的神经，然而绝望中忽然激起了一股困兽犹斗的勇气，他向前爬了几步，用左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血笔。

但，扶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用鲜血书写的治水赋才匆匆落下几笔，那只握着笔的左手也彻底被斩断了。

噗嗤——

血肉被活生生地撕裂，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恐惧和痛苦，明与师所有的执着在此刻都显得不堪一击，他倏地瞪大双眼，在血雨落下前，终于颓然倒下。

扶光说他错了。

“可我究竟错在哪里？”

是写不出一模一样的治水赋，还是违背了天意？

无论扶光回答哪个问题，似乎都是一种讽刺。

他只想求个明白，否则自己坚持的意义又在哪？

明与师喝道：“我救人没有错！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

扶光也喝道：“你错在你的无知！错在你以为留在人间只是我对你的惩治！”

“难道不是？你要贬我那就贬啊！纵使我不是什么君子，但也总比你冷眼旁观要强！”

“天权！”

地面引起强烈的震动，明与师却毫不畏惧，苍白无血的脸上泛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凶恶之色，冲着扶光的方向大喝：“我就是做不到你想要的模样，也不可能成为你要的文曲！我有感情，错的明明是你！”

扶光彻底怒了。

一记重锤猛的砸向身侧，伴随着扶光的怒吼，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我让你去看这世间，你还不明白吗？！那些人根本就不需要你去救！”

纵使战争煎熬令人心痛，但他也要相信厄困不塞；纵使千年荣光辱没，但他也要期许来年的风光。将士们保卫家国，百姓即便逃难也愿帮助邻国人民，受降人在白布上按下自己的手掌，妇人们支持家中男儿前往战场，那些有抱负的青年跋涉千里，只为将请命书送到君王面前。

无数英雄，或平凡或伟大，他们都是应该被敬重、被牢记的。

而正是有着这些人的赤子之心，他们的国家才从未散失过生机。

扶光想要他明白的是，苍生无需他人解救，苍生自会自救。

哪怕柔软的嫩芽被硬石碾压，也会冲破一切阻挠，最终开出一朵美丽的花。

在此期间没有人将天上神明视为信念，对家国的情怀才是他们最大的力量。

北方诸神都知道，扶光的求神语是“求神不如求己”。并非与人玩笑，弄出这般风趣的句子，而是他在告诉自己的信徒，他们要胜过无所不能的神官。

倘若走到末路，跪在伏方帝君的神像前，扶光会用自己的方式回答：好，他听到了。但请务必好好念完这六字，再来做最后的决定。

“成神本就要受到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否则你凭什么接受他们的供奉与敬仰？”

“那又如何？大庇天下没有错！存天理灭人欲才是最不该的！你说我不懂自身职责，可寒士们的无奈我都看得见！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自己的路——扶光，你已经是不能干涉我的选择了。”

他说着，狼狈地从地上抬起脑袋，“不是让我写完治水赋吗？没有手，我还有嘴。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都要这样说下去！”

扶光道：“廉贞所行情出自愿，倘若我要追究，这桩罪行压都能压死你！开阳未能及时阻止，是他失职之过，该罚；贪狼擅自带你出逃，一样逃不了。今日这断手之刑，你且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

明与师细细品味，无需扶光说，他都要铭记廉贞的死一辈子了。

临近尾声时，扶光最后问他：“何为正？”

明与师道：“方真不曲为正，君子大义为正，从一而终为正，邪之反意为正。”

扶光又问：“何为道？”

明与师道：“承天载地、含蕴阴阳为道，无边无形拓展四方为道，高不可触顶深不可测量为道。”

“当年你接天书时，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他说，天下大道，唯正道不衰。

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坚持下去的理由。

但现在，他说：

“路是我自己选的，道是我自己悟的，但凡回头看一眼我都该死！”

扶光垂眸，“如此，如此。”

哪怕失去双手的明与师从北天门爬了回去，成为诸神饭后茶余的谈资，他也不曾悔过。

至于旁人怎么看，似乎也笑足了他几百年。甚至漫天的折子上奏扶光严惩他，可他们又怎么知道却是扶光力排众议，执意要留他呢？

有些人就是这样，喜欢看位于神坛的人掉下去，再过来添一把火，一蹶不振最好。但明与师才不关心他们的幸灾乐祸，他不止要往上走，还要轰轰烈烈地走。

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

往后的几百年里，文曲星君霸占封神榜榜首，打破了喜神历年来的神话，一骑绝尘，无人可比。

那扇在他们脸上的巴掌，连南方神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