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绰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抿唇相对。
“没觉得好笑。”
“哦。”
许绰转过头去望着湖面:“反正,我认为如今神京剑者千万,但其实只有你有机会做到这件事。”
“嗯?”
“在你来之前,我的人选是越沐舟,他不管不顾地死了,如今你是爷债孙还。”
“……这差得也太多。”裴液茫然一怔,即便少年在剑上总是信心充足,也没自负到这种地步,“杨真冰、颜非卿其实比我厉害很多。”
“哦?他们和越沐舟差得少很多吗?”许绰笑。
“……”
确实,当对比的对象拉到一万,一、二或者五都没什么不同。
“其实和那没什么关系裴液,剑道水平、修为什么的……并不是太重要。”
“嗯?”
“谁让你是他唯一的传人呢?只因世上唯此利矛能破此盾,将之运使如臂的人死去了,那么剩下个能勉强拿起来的,就一定是唯一的选择。”许绰望着湖面,“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是龙眼替荔枝,即便你果肉还薄涩,但味道是仿佛的。”
“……”
“我知道你剑习得还少,根基和修剑院的同辈相比还浅得很,但这件事我确实只相信你。”许绰缓缓说着,“它不是剑道水平高低的比较——即便越沐舟本人,也不曾立在昊天之上,它是一种可能性的探求,理解成鱼围于粗罟更好些。”
“试试看人能不能凭借‘剑’这枚利鳍,从天道的细网中冲出去。”许绰道,“它不大考验你御使剑的能力,它考验的是你握住剑的能力。”
裴液有些明白了。
“它只与两件事有关:心对剑的贴近,以及剑本身的上限。能者,固能也;不能者,固不能也。凡人如此,天楼亦如此。”
“……”裴液缓缓点头,“这般说来,那位吃面的前辈也不行了,他似乎也是用剑。”
许绰点头:“他只是用剑而已。”
“颜非卿也不行。”
“他修的就是天道。”
“那明姑娘呢?”裴液忽然好奇偏头,“明姑娘修的剑和越爷爷全然不同,那她难道也胜不过这个什么‘天麟易’的昊天化身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看着许绰笃定道:“我不信。”
许绰没什么神色地看着他。
转过头:“裴少侠既有这般人脉,可以把明绮天请来试试,我倒可以用她不用你。”
“……”裴液没再答话,心中却想明姑娘现下忙的很,还是不要打扰,而且你说“用”这种字眼未免也太有架子,“请”都未必能得她点头……
“许馆主,没想到你对剑与天道也有这般深的理解。”他面上笑道。
“既为此事,焉能不习?而我若不知,又如何断他人是非?”
裴液拍手鼓励:“许馆主学得很好,一点儿不像外行。”
许绰唤侍者取了瓶清酒,却没给少年分,只自己望着暗垂下来的夜幕缓缓饮着。
裴液也安静下来,他固然对将要来临的剑试尚无踏实的信心,但其实并非不知如何去做——昨日他在朱先生的小院里坐了一天一夜,天地包裹之感如同渗入四肢百骸,又环绕住心神,在那种环境里他确实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剑”在“天地”中的存在,正如利刃缠于繁网,只是“心”和“剑”之间的联系还被迷雾遮掩。
或者说是心本身尚被迷雾遮掩。
他其实还是想着朱先生的事。
不止是相处两旬后的伤感,最令他怔然的,其实是从方继道口中听说,朱先生并不会知道最终的结果。
这位哲子从没有教过少年如何对待所谓的天理,正如他见面时所言,“于你无传道之牵系”。但就是那从始至终的沉默,令少年如今将一个问题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在想什么?”许绰忽然道。
“一些少陇的事。”
“少陇?玉剑会么?”
“……不算是。”少年低声道,他抬头望着渐暗的天空,轻轻吐出口白气。
在少陇时,他也是第一次将在那么多人面前登上高台,但这时他想起的其实不是玉剑会,而是那夜在楼上月下举樽的老人,他那时也是同样安静地望着天,说:“我想……弄清楚它。”
“我在想,如果昊天就是统摄一切呢?”裴液趴在栏杆上轻声道,“我会在十天后提剑上台,但那是为了赢,还是为了寻得真理呢?”
其实那没什么分别,无论处出于什么目的,少年都需要在那一天竭尽一切地全力以赴,但他这时确实产生这种迷惘,更像对自己的询问——你心里的欲望是什么?
许绰看向他:“你好奇天地是什么样子?”
“我……大概吧,但……”
但倒也不是为之终生求道的程度。
“那你想要五姓收敛,政治清明吗?”
“我很想,但……”
但正如朱先生那偶然吐出的那句:“你罕读史书,历代士祸党争之中,社稷动荡,因之而死的人,未必少于世家所害。”
若将目光拉长到古往今来,若能理出正确的天理,自然造福万代,若为一己之倾向误了千秋之事……
裴液轻叹口气,许绰在旁边托腮看着他,含笑不语。
裴液偏过头:“看什么”
“看小孩儿伤春悲秋。”
“……谁小孩儿?”裴液瞪眼。
“你不是小孩儿吗?”许绰笑,“一天天读书少,见识少,想得还多……十几岁的年纪惯常爱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