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没有接,“我受阿翁阿娘养育,欠着向家好大的恩情,如今要出阁了,
怎么还能收这钱呢。阿兄日后要娶亲,允慈也要出阁,花销必定不小。阿兄还是收回去吧,我这里已经筹备妥当了,阿兄的好意,我就谢过了。”
可识谙还是把银票塞进了她手里,“你在阿翁和阿娘眼里,就如亲生的一样,既然要出阁,就该为你准备妆奁。这钱是阿娘早就备下的,原本是”他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而又道,“我与允慈成婚的费用,阿娘也替我们预备了,你不必担心。”
南弦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了,只得暂且收下,等以后他们婚嫁时,自己再想办法填进去。
识谙沉默着,现在连多看她一眼,好像都不能够了。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无从说起,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定了定心神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告诉我。”
南弦道好,“到了正日,不知阿兄可会出席”
说实话,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原本他们的婚事已经在筹备了,建康城中许多人都知道。岂料命运弄人,新郎官换了人做,昏礼当日还要他参加,难免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出乎预料,他说“我来。你是我阿妹,阿妹出阁,做兄长的自然要来相送。”
也算给她一个圆满吧,父母都不在了,要是连兄长也不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愈发让人觉得她娘家没人了。
南弦心下感激,抿唇笑了笑,只那一笑,又勾起他新的惆怅,再留下去也是徒增伤悲,便草草告辞,出门去了。
谁知刚从台阶上下来,迎面遇见了神域,两下里对望,眉眼间自有一番凌厉的交锋。
识谙对他还是有怨恨,自己的那点小手段,根本不是这种政客的对手,上次的较量不曾伤及他皮毛,自己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是政坛情场两得意,想必又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胜利者的挖苦,却不想他朝他拱手长揖了下去,情真意切道“请阿兄原谅我的自私。向副使与阿兄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从来不敢忘记。日后阿兄若有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阿兄。”
又是他的场面话,识谙知道。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就算他与你针锋相对,南弦不还是要嫁给他吗。
劝慰自己退一步,识谙也缓缓拱起了手,“望大王今后善待舍妹,莫要让她受委屈。家中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我这个做阿兄的还在,只要她愿意,随时能回查下巷。”
这也算是种震慑,神域呵腰应了声是,“不会有这一日的,请阿兄放心。”
是吗但愿吧自己着实也没有什么话再与他说了,随意一颔首,便错身走开了。
神域看着他走远,方收回视线,快步进了后院。刚上回廊,就看见南弦正在满地的箱笼间打转,她一向是高洁不问世事的模样,如今也为大婚琐事忙碌了,他看着看着,看出了满眼笑意。
见她不经意一回首,发现了他,那微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腼腆与欣喜,是迎接心上人的样子。
他快步走过去,跟
着她在箱笼间转圈,听她娓娓告诉他“这一箱是缎子、这一箱是文房、这一箱是首饰”
他点头不迭,已经十分体面了。不过你不必自己操持,我自会派人过来张罗的。”
南弦笑了笑,“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了才放心。”
他们喁喁低语,堂上的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容他们说私房话。
南弦引他到后廊上纳凉饮茶,提起执壶,被他接了过去,边替她斟茶边道“我先前在门上,遇见阿兄了。”
南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给我送妆奁来,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回身坐下,转头望向庭院中的夏景,树影婆娑,光影往来,心也在这满院静谧中沉淀下来,“平心而论,我确实对不起他,不是为了与他争抢你,是为那次把他遣往川蜀,让他平白受了那么多苦。后来他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那个医学因此丢了性命,还有你,连着五日的汤药喝亏了身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总算他知道悔过,不至于官场上浸淫太久麻木不仁。自己的身体可以慢慢调理回来,但一条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南弦问“那位医学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神域说是啊,“他是别业幕僚的后人,崇嘉九年睦宗下令追缉,很多人东躲西藏,他父母就是那时候死于禁军刀下的。后来我养父找到他,暗中资助他,他一直跟着谯郡的医官学医,一步步进入太医局。他本可以隐姓埋名安稳过日子的,却还是因我丧命,那些别业的老人,我们父子欠了他们好多,至死都还不清了。”
南弦听了唏嘘不已,自己不曾经历那时候的腥风血雨,如今听来也觉波澜壮阔,十分敬佩那些幕僚的云天高谊。
“想必他心里也有恨。”南弦回忆起自己仅有的一次,与那医学对望,虽然只是一瞬,但也看得见他眼里坚毅的光,“父母都是因朝廷追杀而死,或者没有你,他也会向陛下索命。只是他最后为保全你自尽了,咱们到底还是亏欠了他。可惜他没有家小,否则还能替他看顾,尽一尽我们的心意。”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对认亲的婆媳来,忙把经过告诉了神域,末了怅惘道“我原本没想寻找亲生父母,今日旧事重提,我倒有些好奇了。要是能对上,那该多好,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神域听罢却蹙眉,“我这两年一直在查访以前别业的幕僚,根本没有姓贺的。什么中牧监,不过听说你是向家收养的,想借此攀附罢了。”
南弦很失望,“连经历都是假的吗我听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险些相信了。”
神域打量她的神色,体恤道“你若是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我着人帮着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她眼中光华微闪,但很快又寂灭了,垂首道“我一直在这里,他们若是想认我,早就寻来了,至今没有出现,想是不能相认吧。”
他也暗叹,“早年间发生那么多事,多少人为此颠沛流离。向副
使与我两位阿翁有深交,那么收养你,必定也是有缘故的。咱们就顺着这条线寻找,万一有消息,那也是意外之喜。”
南弦点了点头,半晌没有再说话。
贺家婆媳走后,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神域见她心事重重,便靦着脸去逗她,你说若是能找到岳父岳母,他们知道你觅见我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的郎子,可会为你高兴”
南弦失笑,作势想了想,“高不高兴不知道,大约会劝我小心提防你。”
他说“为什么”
“好看的郎子我喜欢,别人也喜欢。”
关于他的事迹,她以前听过不少,掰着手指头道“燕娘子不算,你还与温相做媒的女郎相过亲。早前有个著作郎,你好好的,拿洛神图登门干什么引得人家以为你要娶他女儿,把说定的婚事都推了,都是你惹的祸。”
他怔忡了片刻才想起来,“我那时确实只想请他辨别古画的真伪,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就算我急于在京中找靠山,也不会去找一个著作郎。”说着凑过来一些,赧然道,“至于温相做媒,那时候你不理我,我有些自暴自弃了,随意与人相个亲,是为了让你知道,好气气你。”
他的脸就杵在她眼前,惹得南弦恼火,抬手揪住了他的鼻子,“我不同你说以前了,就说以后。”
女郎不讲理起来,是真没办法,提以前的不也是她吗。不过向来四平八稳的女医,如今也懂得耍脾气了,这才是落入凡间,真正有了烟火气。
他心里高兴,虽然试图拯救鼻子失败了,却也甘之如饴,连声说好,“都怪我,做了那么多惹人非议的事,哪里有脸在你面前吹嘘。”
南弦这才松了手,见那高挺的鼻子红红的,很有些滑稽。后悔自己下手不知轻重之余,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笑,他就生凑过来,轻声抱怨“你揪疼我了。”
南弦向后让了让,其实除却上次端午那回,两个人鲜少有靠得那么近的机会。神域对她一向是止乎礼的,就算先前因识谙的事纠缠不清,他也只敢强行把她禁锢在怀里,没有动过其他心思。
如今两双眼睛定定对望着,相距不过两寸而已。南弦心里紧张,耳廓也红起来,嘴里嘟囔着“揪都揪了,你要是不喜欢,那就揪”
“回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看准时机吻上来,不是亲亲地触碰,是魂魄与魂魄的碰撞。心猿意马间还要抽出空来蛊惑她“阿姐,你晚间寂寞吗想不想找个人说话我正好有空,今晚可以留下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