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立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李神医、你、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扁州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知道当年大坝决堤的内情,是不是有人私下在团结他们——我没有恶意,只是我有个朋友的夫人恰好是扁州人,她近日失踪了,我朋友很着急。”
乔立听他这么说,面上稍稍缓和了些,再看他穿着打扮和所作所为,也实在不像是官府的人,紧绷的背也松弛下来。
过了一会,才犹犹豫豫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庾大人是个好官,我们县是整个扁州最富、最太平的地方。”
“我们村子就在河边上,大坝塌的前一夜,庾府的家丁骑马打着火把冲进村里,高喊着让我们快跑,我跟几个哥哥都是他们带出来的。”
“绝对不可能是庾大人贪污。”
李莲花垂眸,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
他早就猜到此案必有冤屈,可这样听来,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忍。
“我们其实没有什么组织,只是当年逃荒的人太多了,听闻江南富饶,都憋着一口气往南方来……也是散在各处的。”
“只是十几年前,扬州码头上的连班主……他其实是连主簿的小儿子,不知怎么从流放的队伍中逃出来,在码头上混得很好,大家就开始往扬州聚,我也被我哥带到这里。”
“但是连班主死了之后也就不怎么联系了,虽然说是老乡,但大家背井离乡地活着都不容易,也帮衬不起。”
李莲花听他这么说,便知连横当年成立脚班、加入金鸳盟,心里定也存了彻查当年惨案的意思,甚至借金鸳盟在黑市的情报网查到了点什么。
乔立或许太过耿直,又或许当时年纪太小,被排斥在这个组织之外了。
连横死后,说不定把人手与证据都交给了纪夫人,毕竟一个是主簿之子一个是县令之女,即便辗转过大江南北,以芙蓉姑娘当时的楚玉楼头牌之名,很容易被故人认出。
怪不得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把窦大人带下密道——他是自己下去的,屋里那封被烧的只剩下灰屑的信,恐怕是列出了某些当年冤案的证据,威胁他一人赴约来谈条件。
而他会同意写那封奇奇怪怪的绑架信,是因为他以为绑他的人是金鸳盟的人——连横死了多年,留下的证据被金鸳盟发现,而金鸳盟想借这件事破地字牢,事后会放了他。
窦大人太过相信金鸳盟不敢公然对朝廷一品大员动手,只有他平安归来,监察司才能不追究到底——而他只要活着回来,必有后手整治金鸳盟。
可他没想到这些人就是要他死。
监察司如果一直在‘窦大人如何消失’的问题上打转,就永远接近不了真相。
从始至终就没有武林高手——他自己下了密道,然后从霓裳、绿夭两位姑娘之一的屋子中钻出来,出了露华浓才被人制住,然后被混在各种货物里,一环接一环运送到黄均府上。
而这些参与者大多像乔立一样不知情,以百川院和监察司的人手,大海捞针。
他们顶着巨大的破案压力,猛然发现有一个符合各方面利益平衡的人入了局——便只能顺水推舟。
黄均在这件事里是完全无辜的,仅仅因为他是万圣道扶持的中间人,是最适合被推出来做替死鬼的人选而已。
他仿佛看到叶姑娘冷着脸说,你看,我就从来不跟任何人作对。
我只是利用别人心里的鬼魅,达成我自己的目的。
他们甚至不会知道我是谁。
可她这么做,牵连了许多无辜的人。
黄均虽然铺张浪费,但并未听说如何为富不仁,他一家三十几口要重蹈庾大人家的覆辙,而府中诸如宛澈姑娘的下人亦会受到不小的牵连。
李相夷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
而李莲花……
“乔兄从前与他们联络,可有固定的方式?”
“……在城南悲田坊,我带你去吧。”
城南则是扬州最偏僻和贫穷的地方,基本与乡村无异,隔好久才会有一两户人家,烟火不接,耕垦种植的倒在多数,俨然与乡村无异。
城南三坊中,东南的升道坊紧邻乱葬岗,尽是墟墓,西南地区的长寿坊,甚至有猛虎出没其中。
悲田坊则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坊,而是一个官府设立的机构。
早在二十年前,普渡寺便在此定期开棚施粥,后来无了和尚当了主持,又盘下宅院给逃荒者遮风避雨,收容了不少弃婴。
李相夷与无了和尚的交情也是始于此。原本他师父漆木山与无了和尚平辈相交,下山前托他带书一封给昔日老友,两人却因着一桩案件结识,互相欣赏,此后便各论各的交情。
之后李相夷成立四顾门,也为这处济贫院捐过不少钱。等到新帝与他谈分治江湖的协议时,他发现皇帝有意设立官方的悯民机构,便提了一嘴。
于是很多地方都设置了由当地佛寺管理、朝廷监督的‘悲田坊’,其名‘悲田’出自佛典,意指施贫,专门收容孤寡老人、残疾人和孤儿。
此处收容的孤儿不少长到十岁就进了四顾门,有天分的便学武,体弱的便打杂,也算有了个好归处。
李相夷跟新帝谈判的时候便知,他有意做个明君,抱负远大,也不是完全无视民生疾苦,然而官僚体系的沉疴积重难返,尾大不掉。
皇帝有许多其他考量,都在人命之上。
他做他的,皇帝做皇帝的,这样最好。
“姿色一般,太瘦了,身体也不好,最多八百文。”
李莲花跨进院子的时候一愣。
这样的地方,竟有人在公然买卖孩子。
已经深秋了,寒风卷着枯叶,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妇人牵了两个孩子站在院外,面对着抽着水烟、满嘴黄牙的人贩子。
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只穿了件发黄带补丁的粗布衫,一脸局促地站在那——被不知是她娘还是阿婆的老妇人一推,往前趔趄了两步才站稳。
她分明有些怕,都不敢抬头看人。
那人牙子,伸手捏了捏姑娘的下巴、胳膊、小臂,又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把人吓得像鹌鹑一样往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