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微想了一夜。
杜掌事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皇太后很看重这件事。”
在内廷,皇太后是天地一般的存在,她的看重这件事,那就意味着有无数宫人趋之若鹜,前仆后继。
“习艺馆设经学五人,史、子、集缀文三人,楷书二人,庄老、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碁各一人。”
这是盛怀安为习艺馆初设的规模。
盛怀安状元之才,又是丞相门生,自不可能一直担任习艺馆的教习博士,这些门类,皆是他为习艺馆所设类目。
除了教授经史子集,楷书、篆书、飞白书皆是书法,尤其是飞白书,今朝廷表奏,官员上折多用飞白。还有天文,法规,吟咏诗文,筹算,棋艺……
这完全是培养士人儒生的学习内容,皇太后却要宫女精通此道。
初进习艺馆,宋时微心里便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只不敢往下深想。
如今再看习艺馆的设置规模,她已经确定,皇太后想要的,不是管理内廷杂务的女官,而是承担复杂日常事务,甚至对接外廷的“女史班子”。
皇太后根本没有还政陛下的打算!
相反,她想培养一套全由女子担任,供她调遣的内廷小朝廷!
想到这里,宋时微的心疾速跳动起来——
她窥见了一个帝国掌舵者,一个女人的野心!
在这个普通初夏寂静的夜晚,她只觉得前路愈发明晰,坚定。
女子当政。
不论是权臣、宗室,哪怕是外戚,这三方不管是哪一派,或许会为了权势利益争斗不休,可没有人会甘愿匍匐在一个女人脚下。
所以皇太后要培养她们。
因为男人能做的事,女子同样可以!
她会成为太后的臂膀,在这男权至上的世道里,为自己挣出一条出路!
……
天刚破晓,宋时微走在前往外宫的甬道上。
高高的朱红宫墙,长长的寂静宫道,皇城的厚重庄严压面而来。
宋时微从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建的太高了,仿佛连抬起头喘口气都是压抑而艰难的。
然而今晨,她站在宽阔的宫道上,却有种九重宫阙,重门尽开的壮阔感。
她一大早来寻盛怀安。
“请先生帮我。”
今日内朝议事,盛怀安一身绯色官袍,正要去章德殿觐见。
“先生为习艺馆所设机构,当真精妙。从前我便知先生大才,果真如此。”
宋时微迎上去,笑容亲切讨好。
她刻意提及过去,因为盛怀安并不忌讳她资助过他的事实,相反,在她逃避否认时一再提起。
既如此,那就不要怪她“挟恩图报”。
盛怀安闻言眼皮一垂,居高临下看向她,淡声一笑,“是吗?”
宋时微频频点头,看不到他冷脸似的,跟上他往外走的步调,“当然,我眼光一向很好。”
盛怀安瞥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不见的吧。”
这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任谁都听得出来。
宋时微不懂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外表温润,内里蔫坏的盛先生,明明他以前挺好说话的!
“昨日明月楼的菜色可合先生胃口?”她也不恼,一面笑一面问道。
宋时微最是能屈能伸的性子。
且她笑与不笑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气质,不笑时薄唇轻抿,面相瞧着有些冷清。然而笑起来,眼睛弯成一个漂亮的弧,水灵灵只剩讨喜乖巧。
“若是喜欢,我下次再请先生。”
盛怀安看她唇边的酒窝,不轻不重地应了声,不说好也不说坏,只道,“我不习惯那么多人一起吃。”
“下次我单独宴请先生。”宋时微立时接上。
心里却默默翻了个白眼。
还不习惯那么多人一起吃?
当初在书院,吃午膳哪次不是乌央乌央一片人,也没见饿死了他!
盛怀安侧头,她身量只到他肩膀,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双狡黠的杏眼,却见她浓翘的眼睫轻颤,便知她又在心中骂他。
他有些好笑,问道,“什么事?”
“我想请先生出三份考题,就同上次考评的试题一样,难度依次上升。以《论语》《孟子》,还有《诗经》《礼记》这些为基础,内容要全面,题不能太多,半个时辰内答完最佳。最好是三五道便能体现应试者的水平……”
她洋洋洒洒提了一堆要求,直到盛怀安停下脚步看她,宋时微这才住嘴,“是不是要求有些多?”
盛怀安原本不想叫她得逞太快,可当女孩小心翼翼问他要求是不是太多时,他又实在狠不下心肠,“巳正来建章宫,与我细说。”
“多谢先生!”盛怀安能这样说,便是应下此事,宋时微当即停下脚步,“先生快去忙,不打扰先生了。”
盛怀安从来都知道这姑娘现实,可才得到承诺,立马便换了态度,多一步也不肯走,还是叫人气得牙痒痒。
可即便再了解,下一次,他还是会忍不住对她心软。
回头去看,她仍旧站在原地,见他看来,冲他笑着挥了挥手。若非周围的场景不对,此时此刻,就像是,像是妻子送早朝的夫君……
目光似被什么烫到,盛怀安慌忙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