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面说的故事精彩文采斐然,这番话转的极其突兀,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是在嘲讽镇北侯府四公子,如今的涿郡郡守大人张崇义。
张崇义与青衫宛丘的故事这些天传的沸沸扬扬,成了许多茶楼酒肆最为引人注目的谈资。
其他的说书人大肆宣扬他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和跌宕起伏的逃亡之旅,谁曾想到这个老人竟然反其道而行之,抨击张崇义不知自爱。
虽说幽州从来不搞文字狱,不会因言获罪,但张家在幽州百姓心中如同神族崇高神圣,凛然不可侵犯,众茶客哪里受得了他阴阳怪气的侮辱,愕然片刻后,纷纷破口大骂道:“你这老东西满口胡言乱语,竟敢当众羞辱我们的四公子,呸,再也不听你说书了。”
众人一哄而散,有些人还嫌不解恨,走了几步后转身朝他啐两口,甚至将打赏给他的铜钱都捡了回去,那个原本装满铜钱的篓子很快就被掏空大半。
唯独正主张崇义好像遭到五雷轰顶一样,怔怔地盯着那个精华内敛的老人。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故事固然有些失落,但是这个老人一身超凡脱俗的气质,以及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却像是霹雳落在张崇义的心头,震得他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老人,就像是提着张崇义的耳朵在教训。
帝王之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些话的分量着实重于泰山。
张崇义的手腕微微抬起,举起的茶杯悬在空中,那口茶半天没有喝下去。
“那些人都走了,这位公子爷,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说段书呀?”
老人掸掉素衣上的浓痰,用旁边的茶水洗了洗手,笑眯眯地看着张崇义。
张崇义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波澜,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老先生的书太过深奥,在下学疏识浅,恐怕会领悟不到您书里的道理。”
“道可道,非常道。世上原本没有道,只是喜欢讲道理的人多了,才有了道。但是这些道理并非真正的道,真正的道理尽在不言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从来不讲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我只讲故事。要听吗?”
那茶博士刚去后院上了一个茅厕,回来时见到茶楼突然冷冷清清的,听书的客人全部走光,茶楼只剩下几个心思缥缈的茶客,不由大为惊讶,对那老人询问道:“舒先生,客人怎么都走了?今天天色还早,您老该不会是就要回家了吧?”
那个被茶博士称作舒先生的说书人笑呵呵捋须道:“估计是他们听腻了,想去别处听点新鲜刺激的故事。
不过老板你不要慌,这位公子还没走,他是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有他在此,我再讲一段书,相信他会送给你一笔意外之财。”
茶博士郁闷地搔了搔头,谄媚地看着张崇义道:“瞧您老说的,没事,天色还早,只要您老不收摊,等下还会有熟客上门的。”
对着张崇义点头哈腰后,回到后院继续忙碌。
等到茶博士走远,张崇义端着茶杯,提起茶壶,走到舒先生的桌旁,再将那一桌点心都端过来,饶有深意地凝视着舒先生,问道:“不知老先生想讲什么故事,在下洗耳恭听,我这里有茶有点心,老先生不用急,慢慢说来。”
舒先生靠近嗅了嗅张崇义杯中的茶水,反手就将自己茶壶里的茶水泼掉,叹道:“果然是真命天子,同样一壶茶,你的茶水里就充斥着一股皇者之气,我的茶水就淡而无味,淡而无味。”
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张崇义不由怦然心动,死死地盯着老人苍老的眸子,似乎想要看穿他的用意。
“老先生,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您并没有喝酒,可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这里只有几个平民百姓,哪有什么真命天子?”
舒先生毫不顾忌张崇义泛起的杀气,自顾自拿着张崇义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喝干,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道:“好茶,好茶,喝你一杯茶,送你一个故事,你可敢再听?”
张崇义对这老者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恐惧,完全摸不透他的深浅,沉默了许久,才悠悠点头道:“你且说说是什么故事。”
舒先生慢慢地放下茶杯,从墙角的行囊里拿出一把古色古香的二胡,一看就知道是件老古董,抱在怀里轻轻拉了一下,那声音凄厉而苍凉,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仿佛可以穿破时空,贯穿古今。
张崇义被他的二胡声所吸引,刚刚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随后精神变得恍恍惚惚,双眼迷离,宛若堕入了幻境之中,眼前浮现出一幅史无前例的巨大画卷。
那画卷以兖州为中心徐徐拉开,慢慢呈现气势恢宏的万里江山,有山,有河,有海,有平原,有房屋,有芸芸众生,有欢歌笑语。
张崇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明亮铠甲,在辽阔的大地上策马奔腾。
马蹄所到之处,原本鸟语花香的世界立刻化作兵荒马乱,处处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战争,硝烟四起,血流漂橹,无数将士在疯狂厮杀,无数尸体堆砌成山,然后腐烂成一堆堆森森白骨,凄厉而可怖。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在打仗死人,然后留下满地的尸体白骨,破烂的房屋,荒废的城池,以及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芜。
骑在马上的张崇义看着无穷无尽的白骨,雄壮的身躯隐隐颤抖,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摔下去。
他从幽州走到冀州,再走到青州,再走到兖州,然后画面一转,突然回到了金碧辉煌的永安城。
刚走进城门,就看到永安城竟然化为一片瓦砾,处处都是颓垣断壁和数不清的尸山血海。
一群群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的百姓,瘦的跟骷髅一样,蹲在尸山血海里啃噬着骨头,看的张崇义几欲作呕,大声喊道:“别吃了,这是人啦,不能吃呀。”
然而那些嘴角还泛着人血的百姓并没有放下尸体,而是捧着一条条血淋淋的肉条围到他身边,露出雪白可怖的牙齿,满面狰狞笑道:“将军,我们没饭吃呀,我们饿呀,你能不能让我们吃顿饱饭呀?”
张崇义如同堕入冰窖,浑身无比冰冷,声嘶力竭的喊道:“我家里有饭,你们跟我回家,我一定让你们吃饱肚子,不让你们饿死。”
那些可怜的百姓哀求道:“将军,我们饿呀,你家里太远了,我们去不了,你身上就有肉,能不能让我们咬一口呀?”
张崇义想都没想一下,顺手抽出腰刀,就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去,送给那些垂死的百姓,催促道:“快吃,快吃。”
可是那些百姓并没有来接他的肉,而是纷纷流下了感动的泪水,然后就在他的眼前,百姓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烂掉,很快化作飞灰消失在茫茫虚空之中。
嘭!
随见一道龙形紫气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张崇义的头顶,四周的尸山血海和颓垣断壁尽数散去,化作一片无限浩渺而虚无的空间。
这个空间没有任何景观,只有一团团神秘诡异的云雾,一个长须飘飘的紫袍老者乘着云雾悠然而来,飞到张崇义的面前,抚着他的额头道:“天下将乱,黎民倒悬,唯有你这等舍得以身伺百姓的仁君才可以一统天下,贫道顺承天意,就将这天下送给你了,望你垂怜苍生,施以仁政,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不辜负上天的一番美意。”
张崇义茫然不知所措,痴痴地凝视着这个神仙般的人物,随后就是一阵天崩地裂,虚空片片裂开,他感觉脚下飘飘摇摇,身体不停地往下坠落,吓得手舞足蹈,厉声大叫一声,猛地从幻境中醒来,眼前却是那个瘦瘦的茶博士,舒先生已不知所踪。
张崇义情知此事极为怪诞,刚要询问茶博士舒先生何去何从,却见郡尉张微突然急急忙忙寻到茶楼,告诉他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