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顿生警惕,张甫田隔着房门道:“谁呀?”
胖老板的声音在门口悠悠响起:“公子,是我呀,掌柜的。我知道您还没休息,可否开门让我进来说话?”
“有什么事吗?”
“公子,您开门说话吧,有要事与您商量!”胖老板的语气近乎哀求,但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坚决。
张甫田与郦宛丘对望一眼,示意她回去蒙上被子,郦宛丘感知到了危险,迅速蹿进被窝,面朝墙壁以被蒙头。
张甫田缓缓拉开门。
门才半开,那胖老板鬼鬼祟祟挤进来,反手将房门锁上,扑通跪倒在地,抱着张甫田的双腿哀哀道:
“这位公子,小的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收留的那位客人是何方神圣,您不用告诉我。瞧着今晚御林军大张旗鼓的架势,你收留的这位客人身份非同小可。
小的一家人在永安城谋生,得罪谁也不敢得罪那座皇城里的人,求求您大发慈悲,让那位客人赶紧走吧。”
心头巨震的张甫田,目光阴冷的凝视着胖老板,很想把他的心肝脾肺肾看穿,压低声音道:“你既然猜到我被窝里藏着御林军想要的人,刚才为何不直接供出来?”
那胖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公子爷,一看您就是外地人,没领教过这些兵痞的手段。
要是让他们在我店里搜出那位客人,不管我是有意窝藏还是无意留宿,不管我有没有首告,多半是死路一条,他们可不会讲道理的。
这些皇宫里出来的人,杀人不眨眼,刑部衙门都不敢招惹。在这永安城里,他们是无法无天的大爷,他们比天还大。”
倒吸凉气的张甫田叹道:“难怪世人都说这个太平日子过不了几天,堂堂京都,竟然没有王法。”
转念对胖老板苦笑道:“老板,不是我不想让她走,实在是外面风声紧,这位朋友根本就逃不出去。”
胖老板哭丧着脸道:“公子呀,我有个办法,我客栈后面有辆马车,你让那位客人偷偷从后门乘坐马车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张甫田冷笑道:“后门坐马车离开?哼,老板,你可真会做人,外面到处都是御林军,说不定等下还会调来城卫军,就算乘坐马车离开客栈,又能逃多远?还不是会被逮住?
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她人离开客栈,就与你无关,她是死是活,在哪里被逮住,你都无所谓,是不是?”
满头冒汗的胖老板带着哭腔道:“公子爷,这话听着是很无情,可我与您那位客人毫无瓜葛,为何要我全家老少陪他赴死?天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是吧?”
张甫田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确实没理由把客栈牵连到这桩祸事里,可是如今他是骑虎难下。
这美女摆明是赖上他了,他不能直接将她交给御林军,暂时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除非她愿意自己跳窗出去自投罗网,她显然不会这样做。
他不知道怎么答复胖老板,静静地转动着念头,那胖老板恳求道:“这位公子爷,求您高抬贵手大发慈悲,给我全家老少一条生路吧!”
想通关节的张甫田摆了摆手,沉声道:“掌柜的,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这位朋友好好谈谈,等会给你答复。”
那胖老板抹了抹肥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脸无辜的瞅了瞅床上那位客人,一副想说却不敢说的神情,犹豫片刻,缓缓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开门走出。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估摸着老板走远,才迈步走到床边,郦宛丘掀开被子与她四目相对,愤愤不平道:“你什么意思?真想把我赶走?”
默默叹息的张甫田柔声道:“郦小姐,你可是皇帝老儿迷恋的女人,只要进了宫,以后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是回去吧。
你留在这里,害人害己,何苦呢,我是孑然一身,被你害死只不过是烂命一条,可是人家客栈老板与你无冤无仇,连累他一家老少,于心何安?”
泫然欲泣的郦宛丘,清澈明媚的大眼睛里荡漾着楚楚可怜的泪花,惨然道:“我才十七岁,那该死的皇帝老儿都五十多岁了,比我父亲还年老。
这老头子后宫有三百多妃嫔,荒淫无度,醉生梦死,我郦宛丘凭什么明知是火坑还要跳进去,成为他的胯下玩物?我可不想成为他豢养的金丝雀。”
张甫田耐心开解道:“可是你这样一逃,害我不要紧,害客栈老板一家不要紧,毕竟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但你就不考虑你的家人么?
这皇帝老儿见不到你,一气之下迁怒你父亲,弄不好要满门抄斩的,这昏君恐怕干得出来。”
郦宛丘咬牙切齿道:“满门抄斩最好,我那个父亲利欲熏心,一直把我当成升官发财的筹码,从来没把我当女儿看待,我的家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少年老成的张甫田叹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你怎么会对父母产生如此深的怨念?”
伤心欲绝的郦宛丘恶狠狠瞪着他道:“怨念?哼,张甫田,要是你有这样的父母,保管你比我的怨念还深。
从我长大成人起,他整天不是想把我送给这个老头,就是送给那个老头,其中最老的一个,荆州都督的老爹,七十八岁,是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鬼,走路要人搀扶,牙齿全掉光了。”
“啊?不会吧?这么变态?”感到匪夷所思的张甫田不断摇头,难以置信,“后来怎么没送出去呢?是良心发现了?”
“呸,他有什么良心可言?他压根就没有心,冷血动物。你以为他不想送?
当时轿子和车队都已经准备妥当,我被他逼着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个自称什么半仙之体的清风山老道人拦路,他对我父亲胡扯什么我命中贵不可言,将来是天子之妻,这才把我留下来。
可是他也没消停过,从那之后,就不惜斥巨资请无耻文人士子写诗撰文给我造势,像去年七夕节那次泛舟,就是他们鼓捣出来的。
他甚至还托人买通宫里的太监,要不然那个只会躲在皇宫里泡酒池肉林的昏君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哼,一切都是我父亲的大手笔呢!”
对于习惯在边疆与戎狄厮杀的张家子女,张甫田初次听到这些内幕自然感到新鲜刺激,特别是关于造势一词,收获良多。
以前他不明白,张家六代人戍守幽燕一百多年,中原大地改朝换代频繁,朝代换了三个,皇帝换了无数个,战争从来有没真正停止过。
可是张家北拒青奴,东拒黑水,不让蛮夷一兵一骑进入中原,为华夏九州立下不世之功。
张家子孙在北方战场上战死无数,流干了英雄血,然而在中原始终不为人知,没人歌颂张家的巍巍功德,没人传颂张家的好处。
对中原腹地的老百姓而言,远在幽燕之地的张家,与域外的黑水汗帐青奴汗帐一样陌生一样缥缈。
原来是因为他们只顾着打仗,只顾着拼命,不懂得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