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月宫内，蕊珠端着一碗安神汤进去，稍稍一抬眼，就看见一道身影从珠帘后走出来缓步倚靠在了榻上。

芙蓉鞋面还沾着些水珠，顺着珠帘看去，里头正有几名宫人在清扫着地面。

淑妃惯来在意也十分爱惜自己的容颜，往常这个时辰，淑妃定是要让人采了新鲜的花瓣泡水以滋养身子的。

蕊珠是淑妃进宫时便带进来的贴身婢女，当时还只是一个小丫鬟呢，如今连拂月宫内的宫人都得喊她一声蕊珠姑姑。

淑妃自有了身孕，事事都只让蕊珠伺候，加之她喝了这么多年的坐胎药，到如今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心上难免会谨慎些。

旁的人她虽也信任几分，可到底没有蕊珠尽心，是以，连一碗安神汤她都只让蕊珠去熬了送来。

“娘娘，安神汤好了。”

屏风后面的潮气蔓延至跟前，蕊珠往淑妃坐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淑妃二十五岁进宫，除却皇上和皇后娘娘，这整个宫里最尊贵的便是她。

蕊珠还记得，淑妃初次进宫时，曾有两位嫔妃冒犯了她，那时的淑妃位分低，心思也极单纯，受了两人的冷嘲热讽后，竟硬生生的被气哭了。

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看着可怜又狼狈，还同蕊珠抱怨，当初不该听了老大人的话进了这后宫随意受人欺凌。

那是蕊珠见过淑妃最无助的时候。

可现在，淑妃很得宠，一张姿容娇艳的脸庞下，烟霞红软缎外裳裹着全身，轻风吹拂，随风飘荡，举手投足间再没有往日小女儿家的拘谨和憨态。

她身材高挑，倚在榻上时隐约可见那微微隆起的小腹。

见蕊珠进来，她轻轻皱了皱眉，语气有些急切，“听说父亲今日进宫来了？”

“老大人确实进了宫，不过这会儿在承晖殿与陛下商议事情呢。”蕊珠头也不抬道。

淑妃眉眼松了松，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父亲多年不曾进宫，本宫还只当他忘了我这个女儿。”

当初的那件由软烟罗制成的石榴裙固然让她承了恩宠，可她深知，若不是因着父亲的关系，她定然不会被选进宫从以前的小小婕妤做了如今的淑妃娘娘。

皇上的妻子只有一个，但绝不是她。

所以她这么些年雷厉风行，做事决绝，到后来登上淑妃娘娘的宝座，却自始至终都不曾对皇上的挚爱动过一点心思。

好在，皇后娘娘虽严苛些，但对她也算是不错。

摸了摸小腹，淑妃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管她从前如何，至少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就算将来她的孩儿做不了太子，甚至登不上那个至尊之位，但好在她能得偿所愿，也不至于在这深宫里一个人孤苦老死。

“本宫想见见父亲。”沉吟片刻后，淑妃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

蕊珠脸上多了丝犹疑，猜测道：“老大人许久不曾进宫，想来是宫外出了大事，娘娘此时见，怕会惹得圣心不悦。”

炉内燃着御赐的蜜檀香，白烟袅袅，烘着榻上人那张精致美艳的脸。

空气静默几分，便听到淑妃仍旧嗓音温柔道：“本宫又不去承晖殿，只在父亲出宫前见见有何不可？”

蕊珠抿了抿唇，继而凝视着淑妃那张没有一丝笑容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可片刻后，她才弄清楚，淑妃这般严肃的神色想来是认真的。

蕊珠如今都是这拂月宫的掌事姑姑了，但见到老大人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按淑妃的话说，老大人并非不是不疼她这个女儿，只是前朝后宫一旦牵扯到一起，将来必定会被世人诟病。

是以，老大人不愿见，淑妃也就不会强求。

可现在，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期盼，等将来孩子出世，还得管老大人叫一声外祖父。

小娃娃咿咿呀呀被老大人抱在怀里，粉雕玉琢般的看着就让人讨喜。

淑妃虽然许久没见过老大人，可这样大的喜讯她自然想毫无保留的告知老大人。

而今日老大人进宫，或许冥冥之中便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蕊珠到底心软，又禁不住淑妃在她这里磨了半晌，犹豫片刻后还是替淑妃往承晖殿的方向去了。

望着蕊珠渐渐消失的背影，淑妃阖起了眼，再次睁开时，那双眼睛看向了先前蕊珠熬好的安神汤。

她不清楚宫外到底是出了何事，但她明白，父亲此次进宫必不会来拂月宫看她。

蕊珠就算去了承晖殿，也会被父亲拒绝的。

曾几何时，父亲也是将她捧在手心里般的疼，可自打她进了宫，仿佛一切都变了。

父亲不再如从前那般日日来看她，更不会温言细语的叫她鸢儿，而从父亲嘴里听到的只是那一句句冰冷的淑妃娘娘。

她在这后宫尔虞我诈，锋芒毕露，一心谨记着父亲的教导与嘱咐。

可每次相见时，父亲的脸色愈发冷淡，最后竟以一句外臣不可直入后宫而对她视而不见，避而不及。

父亲是两朝元老，一心扑在政事上也算是情有可原。

可她到底是父亲的女儿啊，自入了宫，她与皇后娘娘感情甚好，服侍陛下进退有度，连同那些个不长眼的嫔妃她都能想尽办法对付。

她并没做错什么，可父亲为何就不愿与她相见？

那碗安神汤放了许久，身边伺候的宫女见淑妃久久未喝，便低声提醒道：“娘娘，该喝安神汤了。”

思绪猛地被拉了回来，淑妃的眼前恍若闪过一张满是慈爱的脸庞。

那是父亲的脸，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了。

父亲恪尽职守，却很是不爱惜自己，眼下已到了秋末，正是冷风簌簌，容易着凉的时候。

纵使父亲不肯与她说话，可她能远远的站着，提醒父亲在夜里多加一床棉被也好。

望了望那碗安神汤，淑妃最终没有喝，倒是领着几个宫人往重华门的方向去。

那是出宫的必经之路，也是她在这座皇城里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道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