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审讯室的孙清依旧穿着一身血衣，只是刚才去卫生间的时候，洗掉了手上的血，顺带着用清水洗了把脸，额头的头发上还有水珠。

贾萧、冯果和盛知镜三人都在旁听室里看着闭眼休息的孙清。

这间审讯室就是早上崔嘉俊的这间，以往这张椅子上也坐过不少手段残忍或者狡猾多端的嫌疑人，孙清和所有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她就像是闭着眼睛在回忆着什么，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悲伤的回忆，又或者是回不去的美好回忆，以至于想到的时候，剩下的全是伤感。

贾萧一手叉腰一手撑在桌子上，“光盘已经让技术部的同事去进行分析了，狗场账本的复印件也都交给了经侦的兄弟们去着手调查了，如果需要出动纪检委的，他们自己会看着办的。”

冯果担心地看着贾萧，“你真的不去看吴一昼吗？”

贾萧摇摇头，比起待在医院什么都做不了，她更想做一点有用的事情。有些事情的结果并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改变，这件事她非常清楚，想了想问盛知镜，“她还是不说话吗？”

透过单面镜，贾萧看见孙清的身形很单薄，早上被宽大的外套遮挡了，其实她的肩膀非常的窄，看上去就像大大的头架在小小的身子上，不知道是天生就这么瘦弱，还是她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既然贾萧自己都做好了决定，她也不必多问，人只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贾萧选择留下来，就一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冯果点头就算是对问题的回答。刚才冯果和盛知镜进去尝试和孙清对话，孙清就当他们不存在一样，一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看来孙清已经将所有讲说的话都写进了信里，也就没有必要再和警方交谈了。

贾萧又问盛知镜，“背心里的两封信呢？你们看了吗？”

盛知镜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几个大的证物袋，里面放着炸弹背心里拿出来的两封手写信。两封信的字迹不一样，看落款，分别是屈语和孙清的自白书。

屈语的信只有一页纸，她的字迹看上去非常乖，没有非常凌厉的笔锋，就像是高中老师最喜欢看见的作业本里的字迹。

屈语在一张普通的a4纸上，用普通的中性笔写下了浅浅的哀愁，简单几句交代了她作为孤儿的身世，被领养的经历，听从祝远鸿的安排嫁给了祝长闻。信中委婉地阐述了原因，“长闻性子急，决策上多有冲动，有时在利益面前过于偏己，我在他身边能做的只有帮他梳理利害关系，这也是祝老爷子的愿景。”原来是祝远鸿也知道自己儿子祝长闻靠不住，又莽又蠢，所以要培养一个信得过的屈语来辅助他，不让祝长闻毁掉祝家的基业。可惜按照屈语的意思，在祝远鸿死了之后，祝长闻就再听从妻子的意见，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祝长闻和孙峥他们一起开始了恐龙狗场的生意。

“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长闻应该已经死了，更不用说你们警方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了，几遍是这样，长闻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我还是要说出来。恐龙狗场是他们借用贩卖犬只的名义，实际上是用作洗钱和敲诈的地方，我也是偶尔听到长闻提起过。”

接着话锋一转，提起了陈橙。“我和小橙一直有联系，直到她‘婚前’，我只是以为那段时间小橙在换工作所以比较忙，没有和我联系，但在那之后她也没有再联系过我，我瞒着长闻调查，才知道小橙已经和一位刑警结婚了，还领养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后来才发现，她或许已经在一个注定覆灭的计划里了。”

“我知道这些之后赶忙去找小橙，却已经来不及了，火已经烧起来了，在那场火灾里，我失去了我的至亲，换来的是恐龙狗场滚滚而来的资金，和长闻越发膨胀的欲望。他像一个气球一样，终有一天是会爆炸的。他对狗场的盈利模式摸透了以后，厌倦了需要听人安排的身份，想办法从他人那里夺来了一个硬盘，没过多久之后狗场就出了事，他自那之后出行都有了保镖，我和女儿也不例外，像是得罪了什么仇家，需要保障人身安全。公司靠着数不尽的新客户慢慢发展壮大了起来，应酬也多了。有一天喝多了，他才跟我说当年一个叫孙峥的人，知道了我和小橙的身份，所以孙峥用我的生命威胁小橙，并且利用了小橙完成了一次复杂的恐吓谋杀计划，他说他就是为了给小橙报仇，所以想要把孙峥杀了，可惜他没有得手，杀了另外一个人。我当时听到这番话吓出来一身冷汗，于是我后来等长闻清醒的时候再问了一次，他却说没有这回事，叫我不要多想，权当酒后的胡言乱语。可是孙澈找到了我，跟我坦白了当年的一切。以我的性命要挟小橙是真，祝长闻杀人的事也是真，孙澈还对我说，孙峥要对祝长闻下手，并且我和女儿也逃不过。我与孙澈相熟与向峨市的儿童福利院，她说当年的明德中学火灾，全是孙峥一手策划，因为得知我们两对双胞胎的出身，伍龙查家的杀人放火一事全都是孙峥自己一手操办的。孙澈说服了我，让我找借口带着女儿离开，她会听从孙峥的计划杀了祝长闻，她也会杀了孙峥为小橙报仇。于是我带着女儿按照孙澈给的计划，办好了出国的手续，等到了日子便躲到了一间小屋子里。如无意外，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不在国内了，如果你们需要我的证词，这就是我全部的证词。抱歉我没有办法让我的女儿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也是一个胆小的人，如果孙清还活着的话，希望她能知道，不管结果如何，我已经很感激她了。”

信的落款是屈语二字，日期是前天。

通篇信件看完，贾萧的评价是，“说了等于没说，人也不在。”

冯果多看了一眼工整又舒服的字，就算没有和屈语接触过，人们常说字如其人，屈语应该也是一个很温柔有力的人。“她也不知道警方能查到多少，就把她知道的都写下来了，起码是好心，更何况以祝长闻的性格，老头在的时候，他还能被压一压，老头都死了，他肯定不愿意再让媳妇管住他，又会告诉她多少事情呢。”

盛知镜点头表示赞同，“他知道两对双胞胎之间有交集，所以他一个人去，问题是如果只有孙峥一个人，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看了看冯果，“你师父当时应该比孙峥那个菜鸡体质要好吧，更别说家里还有一个陈橙，怎么想都不对劲。”

“罗勒或许知道的，如果她能记起来的话，”贾萧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沉重的决定，“孙清的信呢，她写了什么？”

比起屈语的信，孙清的信要长一些，用了三页纸。孙清的字也和屈语乖巧工整的字有很大的差异，她的字潇洒飘逸连笔刚劲有力，长竖或者长撇捺都会不安分地探到下一行字的顶部，张扬桀骜。光是这个字，看上去就跟孙清的略显幼态的娃娃脸并不怎么搭。

看上去孙清是做好了自己必死的准备，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一说明了，包括在恐龙狗场里为孙峥做的大部分命案，还有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祝长闻傅听言和吴一昼的案子。

贾萧拿着写了吴一昼的那张信纸看了很久。

冯果看得出贾萧努力地攥着证物袋的边缘，她已经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用力地捏住这张信纸。

孙清在信里没有对吴一昼的事情表露出任何情绪，和杀祝长闻傅听言一样的平缓叙述，这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帮季理杀了韩旻，本来也想为季理创造出国的条件，让她逃离这一切之后天高任鸟飞，过上更好的生活。

选中吴一昼的理由只是简单的，需要有一个人的死让整起事故看起来跟恐龙狗场有关，恰好他是一名公职人员，以他和贾萧的关系，这一切一定会被细查，甚至这也是推动窦木帛前来市局坦白的动力。在她的计划里，甚至把窦傅也算进去了，窦傅知道吴一昼的死之后，一定会想办法让窦木帛来市局一趟。

所以窦木帛车上的炸药的量，是她精心计算好的，会翻车，但不会死。

除此之外，吴一昼的死还能离间孙峥和崔嘉俊，让崔嘉俊离开七号别墅来到市局‘自首’，切断孙峥和崔嘉俊之间的联系，逼得孙峥走投无路才能让孙清的激将大法奏效，试图让孙峥狗急跳墙。

显然这一步并没有如她所愿，大家都看在眼里，反倒是她自己被孙峥无所畏惧的态度反攻，溃不成军。计划里孙峥恼羞成怒杀她的那部分，现实中变成了她杀了孙峥并且将他推下了楼。

除此之外，孙清承认了大部分事情都是她策划的，一些有关细枝末节的内容，涉及到如何往窦木帛的车上放炸弹，以及如何买通酒店的管理人员，她一概没有提及。

一整封信读下来，只能感受到她并没有打算给自己留退路，在她的计划里，警方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她应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既然这样，她也没有必要在这封信里流露出任何后悔愧疚的情感。一个死人是不会有这种情感的。

她也没有指望过杀了人之后，在这封信里表达一些后悔的情感，能让人对她的印象好转。

没有必要。

估计是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孙清已经知道母亲已死，她在信中写道，她的目的很明确，杀了孙类，毁了母带，让孙峥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些事情，她大部分都做到了。

她句句只提到了自己要做什么，却没有提过自己想什么。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为什么要做这些，没有写她有多恨孙峥和孙类，只是做了她要做的事情，做完了，事情就结束了。

贾萧无数句为什么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咽回肚子里。孙清已经用她的行事逻辑说明白了原因，感情从来不是她考虑的事情。

可是孙澈能思考到无辜的屈语和她女儿的安全，孙清为什么不会思考一个无辜的吴一昼的安全，他被牵扯进这桩案件里并不是出于他本愿，这一切对于热爱生活的他就是飞来横祸。

除去他们之间的感情，更让贾萧惋惜的是生命无意义地逝去，他本该灿烂地再活几十年，做着法医发着牢骚，在贾萧生日的那天，送上那盒乐高积木。

“有这封手写信，孙清确实不开口也可以了，要去看看季理吗？”

冯果试探着从贾萧手里拿回那张纸。来回试探了几次之后，终于从贾萧手里拿回来了。

贾萧抬头，“她有说什么吗？”

盛知镜还没说话，旁听室的门被敲响了，推门进来的是兰绿。

“组长，那个，季桦来了。”

三人的脸上都是疑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将季桦这个名字和脸对上。他是季理的养父，也是警方怀疑的孙清和孙澈的生父。

“取一下他的dna，去和孙澈的dna对比一下。”冯果说。

兰绿小小叹了一口气，“季桦说他就是来认领孙澈的尸体的，他说自己是孙澈的父亲，还问了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和孙清还有季理见一面吗。”

盛知镜：“dna比对还是要做的，孙澈的尸体需要案件这边流程结束之后才能领，涉及到命案的调查，还是疑似凶手的尸体，没有这么简单，至于孙清和季理，只能等她们到看守所之后才能见面了。”

兰绿又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带他采集dna之后让他先回去吧。”

从语气当中听出了兰绿对季桦的怜悯。

只因为这个哭得双眼红肿的中年男人，他曾经有过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