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云翳一散,露出月悬中天,星斗斑斓,照着石头后面竟有条细溪银光光地流淌着。对岸也烟散雾褪,显现一片树影迷离,倒还看得清。树影后头,依稀是几片田地。
原来还不至什么深山老林,不过跑到了城郊的田庄里头。良恭心弦一松,惺忪的眼皮半垂,望着妙真打趣,“就是两只野兔子也把你吓得这样?”
想她该剜他一眼或是骂他一句的,又都没有。她只跟没听见一般,一对眼珠子避一下闪一下地歪着朝他身后望,身子骨抖如筛糠。
看得良恭也背脊发凉,忍不住回首睃一圈,“你在看什么?”
“他们,就在你背后站着。”妙真把身子蜷得不能再蜷,两只手死死抠住石头上凹凸的地方。
良恭逐寸敛了笑脸,回头再看。周遭月明草净,看得清晰,确凿没人,只是微风拂着草头。他扭回脖子,略微歪着眼审视她,“他们?谁?”
她那样子又不像是在玩笑,做戏做得真,脸上的表情都是惊惶,又带着些小心翼翼,似乎怕惊动了谁,“牛头马面。嘘,他们来拿我来了,要拿我去见阎罗王。你别动,替我挡挡,别叫他们瞧见我。”
良恭简直有些糊涂了,蹲下身来观她的脸。她缩着脖子一躲,把脸藏进两只手里,不住叨咕,“别让他们抓我,别让他们抓我,别让他们抓我……”
“没有人,你敢是眼花了?”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带着手镣脚镣来拿我了……”
“真的没有人,”良恭掰她的手,“你看看,大姑娘,你撒开手看看,除了我什么人也没有。”
她的手刚被掰开,整个人就费力地朝他怀里钻着躲藏。口里还呢喃着一堆邪乎话,东一言西一语的,完全风马不接。
良恭此刻才察觉有些不对,呆怔的瞬间,人已给她扑倒在地。她老鼠似的企图在他身上打个洞藏身,胳膊腿齐齐攀将他攀紧,蜷缩着躺在他身上。
他连脸红心跳也来不及,感觉到她这恐惧并不是个玩笑,忙抬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哄孩子一般,“不怕,谁敢抓你?谁敢抓我们家大小姐?我在这里他们不敢的。”
他从来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今夜却忽然把自己吹嘘得神如天兵,仿佛颇有些翻天覆地的本领,一会说绝不让她给人抓走,一会说谁也不能动她一丝一毫。
一面天马行空地说着,心里一面觉得好笑。笑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像些没根据的承诺。他从未对一个女人许下过什么诺言,总怕不能实现,诺言变成谎言,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想不到许诺是倒是件畅快事。他躺在草地里拥着一个软骨软肉的女人,看着那块黑镜里四下零落的星辰,感觉一切都是个梦境。自己也逐渐在这种五迷六道的话里,似成了个英雄,有种慷慨赴情的豪迈。
怪道自古男人都爱许下山盟海誓,成不成真另说,反正诺言是迷人的,只要自己当真了,眼前人也肯当真。
妙真果然当着真一般,渐渐在他咒符似的一堆诺言里把紧绷的骨头放松。
隔定半晌,她由他胸膛抬头,两眼不见方才那种惊恐,却成了另一种惊恐。
她撑坐起身,抬手“啪”一下,狠狠掴了良恭一个巴掌,“好你个狗奴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我这般无礼!”
掴得良恭两眼发懵,抬手捂住左脸。未及分说,不想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你叫我怎么见人?我一个闺阁女儿,被你诓到这荒郊野地里,被你这样欺负。我的天呐!这叫我往后怎么活?!”
无端端叫个男人搂在怀里,妙真想想便觉吃了大亏,仰长了脖子大哭起来。
真是越哭越伤心,实在气不过,又垂下脑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照着他脸上扇,“你个野狗超生的畜生! 你敢毁我清誉,好!我不能活了,你也休想活,今天先打死你,我再去跳河!我要你先给我抵命!”
打得良恭火了,握住她两个腕子,“是你自己撞着了什么‘鬼’一定要往我怀里钻!我还发懵呢你倒动起怒来了,你发的什么疯?”
吼得妙真一怔,眼睛一转,依稀想起些方才的事来。其实也是模糊不清的,自己觉着方才那个自己仿佛给谁附了身,行动言语全不由自己。
倏然一阵惧意袭上心头,倒不是怕他,只是怕了那个“疯”字。都说她胎里带着病根,一向未发过,以为是长辈们多余的挂心,想不到是真。
她自己从前是不忌讳说这个的,这会确有其事,竟也忌讳起来,怕给良恭知道。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一个疯丫头,一下就能抵消她千金小姐的那份尊贵。
她忙拂了拂发鬓,把眼泪揩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可不嘛,是我自己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吓破了胆。不怨你不怨你,你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