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庾冲拜上阿姐,叩问阿姐安好。与阿姐一别,已有年余未见,心中甚为思念。阿姐身在青州,距建康干里之遥,难以相见。我姐弟二人,远隔两地,经年难以相守,令我常怀思念,时常泪湿衣衫。”
“今来信别无他事,只是告知阿姐近况。数月以来,京城烽火不断,局势骤变。琅琊王司马道子兵败,桓氏兵马入京。数月之间,乾坤逆转,局势变幻无常,令人不知所措。我本在朝中为小吏,局势变化之后,受了牵连,被夺官职赋闲于家中。本来,弟已决定隐于市中,不涉朝中之事,每日诗酒为伴,不问世情,也可安闲度日。但不想入秋以来,偶然夜寒之症,咳嗽不止。我本以为只是风寒小症,却不料延宕不愈,越发严重,遍寻良医之药,却无起色。上月中,痰中有血,日渐消瘦。昨日清晨,呕血三碗,虚弱昏迷,几乎撒手人寰。幸得医者施救,方才还魂回转。医者告之于我,我之疾已难治愈,嘱我好生保养,或有三月之命。若不慎处,则旦夕而去,仙药难回。”
“……阿姐,弟乃苦命之人,年方弱冠之年,便已被判生死之限。想我庾氏之族,历经波折。前有庾氏受灭门之祸在前,本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料祸事未了。今我执掌门楣,膝下无半子,却已命不久矣,此非上天惩罚我庾氏一族,造化弄人乎?”
“……事己至此,亦无可奈何。弟在这世上唯一难舍之人便是阿姐了。当年庾氏逢遭大难,我姐弟相依为命,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何等艰难。所谓长姐如母,阿姐待我确实如此。百般呵护周全,让我得以保全。反倒是弟少不经事,反时常惹阿姐生气,顽劣不知悔改。如今想来,实在愧疚难当。今我病重,时日无多,此时此刻,只想能见阿姐最后一面,盼望姐弟重聚,便也可瞑目也。且庾氏族中之事,也需要交代阿姐,弟去之后,阿姐主持家事,也可妥善处置。但弟又知天高地远,相隔干里之遥。且冰雪严寒阻隔,又不忍见阿姐旅途奔波,劳顿辛苦。哎,见面之想,终是难以实现。也罢,我死之后,必魂穿干里,去阿姐梦中见一面。我死之后,阿姐不必伤心,好生相夫教子,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年节之时,为我烧几卷纸,焚一炷香便可,不令我孤魂野鬼,一无所依也。弟庾冲绝笔,再拜上阿姐,永以为记。”
周澈读了这封信,怎不惊愕。桓冲的信上说他得了重病,时日无多。难怪庾冰柔哭泣不已,显然是极为担忧和伤心。
“怎么会这样?冰柔,庾冲才二十几岁,上次见他身子康健的很,怎地突然会这样?”周澈皱眉道。
庾冰柔泪眼婆娑,哀声道:“谁说不是呢?我也是不久前才接到此信,当真是五雷轰顶,不知所措。夫君,这该如何是好?”
周澈沉吟道:“此处距京城干里,又不能前往探望,如之奈何?不如这样,我命人即刻去淮阴,从淮阴请名医去京城去探望诊断。淮阴有几位名医,手段高明,或可奏效。”
庾冰柔沉吟道:“可万一要是不成呢?看信上言语,阿弟他病情极重,恐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若没了,岂不是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夫君,我想去京城探望阿弟,不知你是否同意?”
周澈闻言摆手道:“不成不成,这样的严寒天气,路途又如此遥远,怎可前往?你身子又弱,若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此事决计不成。”
庾冰柔泪眼汪汪的看着周澈,轻声道:“可是夫君,那是我的亲弟弟啊。是我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我庾氏被人灭门,我只剩下这个弟弟了。平素我待他严厉,如今他快死了,临死之前只想见我一面,我竟不去么?他若去世,谁又为他操办丧礼,安葬入土?倘若我死了也就罢了,我庾氏无人操办丧事,也无人笑话。但我既在,怎可不理?夫君,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周澈皱眉道:“可是,我这里脱不开身,不能陪你前往。京城如今又为桓氏所据,不知情形如何。路途冰雪,干里迢迢,你身子又弱,我怎能放心你前去?”
庾冰柔道:“我知夫君不能脱身离开,冰柔无需夫君陪同前往,只需派些人护送我前去便可。路途虽远,但那又如何?那是我唯一的弟弟啊。桓氏虽入主京城,又岂会为难我一个女子?庾冲在京城这么久,桓氏也并未为难他,如今他病重了,我去探望,桓氏怎会不近人情?”
周澈沉吟不语。
庾冰柔轻拉他衣袖,柔声道:“夫君,我知道你怜惜我,我心里都明白。可是,若我不去见阿弟最后一面,从今往后,心中何安?你希望我今后一直活在内疚之中么?”
周澈咂嘴道:“你去见妻弟最后一面,于情于理我自不该拦阻。我当然也不希望你心中难安。这样吧,为防万一,我修书一封去淮阴,请弘度派兵船护送你前往京城。一来安全迅捷,二来也让桓玄不敢对你不利。毕竟,桓玄目前还不敢同我徐州为敌。双方还保持着表面的交好。”
庾冰柔摇头道:“夫君,不必兴师动众。这是我庾氏家事,如何又让弘度操心?不要给他添麻烦了,他操心的事情还少么?我低调前去,不会有事的。若是让弘度兄弟知晓,万一他不许呢?岂非尴尬?何必为了这些事,搞的众人皆知?”
周澈叹了口气,知道劝阻无用。他知道庾冰柔的脾气,有时候颇为倔强。况且在这件事上,自己也确实没有理由拦着他。自己不去倒也罢了,还拦着她前往探望病重的弟弟,这也不合乎人情。
“这样吧,让周毅陪你前往,也替我探望他的舅父。周毅心细,路上也能照顾你,我也能放心。”周澈道。
庾冰柔喜道:“也好,我正有此意。多谢夫君,莫要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没准庾冲见到了我,病便好了。他反正也赋闲了,我便带他一起来北海城,今后就在这里谋个官职做,一家人便在一起啦。”
周澈微笑点头道:“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次日清晨,寒冷凛冽。好在是个大晴天。周澈护送着庾冰柔乘坐的车马出了南城,沿着冰雪覆盖的官道,送了一程又一程。
行到三十里外,庾冰柔从车窗之中露出脸来,向着旁边策马而行的周澈道:“夫君,回去吧,不必相送了。天气这么冷,快回去吧。”
周澈翻身下马,走到车窗之前,伸手过去握住庾冰柔的手,柔声道:“夫人一路顺风,我便不送了。送君干里,终有一别。你路上不要着急,安全为要。抵达京城之后,命人送信回来,好叫我放心。庾冲之事,多请名医医治,万一实在无力回天,那也是天意,你也万万不要太过悲痛。你那头痛病易发,可干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我心中,哎,终究是难安。”
庾冰柔微笑道:“夫君莫要如此,冰柔是三岁孩童么?自会明白事情。你放心便是。若说不放心,我倒是不放心你。你和勇儿曼儿在家,我这一走,无人照顾。你耐些性子,等我回来。”
周澈点头,回头招手。周毅策马过来,翻身下马道:“阿爷。”
周澈沉声道:“毅儿,你也十四岁了,过了年就是十五了,已是大人了。此番陪你母亲去京城,定要好生照顾你娘,万不可粗心大意。路上住宿饮食,你都要照顾周全。去了京城,不要招惹无端之事。你舅父病重,你要帮着照顾,尽孝尽力。听到没有?”
周毅身高已和周澈差不多,只面容稚嫩些,颇有英武之状。听了父亲的嘱咐,躬身道:“阿爷放心,儿子自会照料好母亲的,放心便是。”
周澈点点头,沉声道:“你心思细密,我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让你去陪同你母亲。此番也是对你的历练。你义父不久前来信,要你去他身边做事,他要亲自教你些东西,将来也好让你能够有本事独当一面,而不是靠着你爹爹和义父的身份谋求官职。本来要送你去淮阴的,这么一来,只能等你回来之后了。不过这也是一场历练。这一趟就当做你历练自己,明白么?”
周毅躬身道:“儿子明白。”
周澈点点头,拍拍他肩膀以示鼓励。转过头来,对庾冰柔拱了拱手道:“夫人一路顺风!”
庾冰柔颔首还礼道:“夫君保重!”
周澈喝道:“去吧。”
周毅翻身上马,大声下令道:“出发。”
随行车马隆隆而动,缓缓向前。庾冰柔从车窗向后看去,只见丈夫牵着马站在那里,慢慢的挥手。庾冰柔心有所感,不知不觉之中,眼角热泪涌出。
……
从青州北海城到建康的距离颇为遥远,称之为干里之遥其实还是保守了些。路上弯弯绕绕,起码要行一干五百里。
若是其他季节,南下抵达淮水之后,乘船南下,可直达建康。但严冬季节,不光水路冰冻,陆上的行程也颇为艰难。
幸而徐州这几年建设力度大,南北东西的纵横驰道早已贯通。且主要道路花费巨大的成本,不再是以往那种一下雨便泥泞不堪的土路,而是用碎石和石炭炼制的废弃矿渣铺就得道路,雨雪天气也不会泥泞陷车。
各地郡县为了保证雨雪天气之后的官道畅通,都各自包干,对境内的道路进行雨雪之后的清理。更有专门的路政司人员定期养护修缮。
所以,庾冰柔一行从青州下来,抵达北徐州东莞郡之后,路况很好,已无冰雪之扰。越往南,官道越是宽阔平整,便于通行。
虽则如此,严寒的天气和遥远的路程还是让这趟路程极为漫长和艰难。从下邳郡进入广陵郡之后,渡过淮水,沿着邗沟南下,最终抵达建康对面的长江北岸。这趟路程前前后后走了十八天之久。出发之时,才是冬月中旬,抵达建康之后,已经是腊月初三了。
好在一路上没有出什么事情。周毅将母亲照顾的很好,加之徐州所辖之地人口兴盛繁荣,路途之中集镇村市甚多,晚间住宿之处的条件都很好,也不会出现不得不露宿于荒野的情形。虽然劳顿行库,但是庾冰柔的身子并没有异样。只是她心中焦急,担心庾冲的病情,害怕赶不上见弟弟一面,所以一路上催促甚急。
本来,抵达大江北岸之后天色已晚,周毅想安排住宿一晚明日找船渡河去建康,但是庾冰柔着急,所以周毅不得不找了船家连夜渡河。
原本周毅是要找当地沿岸的东府军驻扎人马接洽,让他们派船送自己和母亲去建康的,同时也想了解一下建康的情形。这么一来,便来不及接洽了解,找到了当地的渔民,用两艘较大的渔船将车马载运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