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换了干净的衣服,甚至重新梳理了一遍头发,给屋子里的两人泡了热茶,拆了一包从供销社买来的、放了很久的纸烟,陪着他们坐下了。
哥哥闷着头在院子里拉着黄狗走来走去,我依旧对那双锃亮的皮鞋感兴趣,总是瞅准了时机盯着它看个不停。
领导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目光从房梁上转到了我身上。
“这姑娘长得真乖致,上一年级了吧?”
领导朝着我笑笑,问妈道。
“还没呢,六岁多,快七岁了,今年上,本来说去上学前班的,但学校离家还有些远,冬天天黑,不大放心。现在就在家中帮我看孩子。”
“是嘛,比我女儿小一岁,这个头可比她高哇,还能带孩子,我那女儿整天哭着要这要那的,连地都不扫一下,不错不错。”
领导再次朝我投来了带笑的目光。
“那里那里,你们家孩子好命,不用干苦活,我们家只能跟着我过苦日子嘛。”
妈半开玩笑地说道,领导大概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不合适了,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听说,你们家表嫂不大好?”
妈看着一直闷头抽烟、目光只盯着四方地的张万财问道。虽然她脸很平静,但从那萌眉毛上头的褶皱和紧促,我知道这是妈生气的表征。
“嗯,胃有些不舒服,去住了几天院,就回娘家去了,说是想家了。”
他干笑着说道,还是低着头。
哥在院子里轻声哼了一声,我也知道按照大伯母说的, 这个大人在说谎话,但依照我的判断,也有可能是大伯母在撒谎。
“阿林,再去厨房烧些热水。”
妈说着又给两个罐头杯子里加了水。
“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捡柴这么不容易。不敢浪费你们的。你们一个村子的的,也知道,我和张万财家是亲戚,这走亲戚,就想到了那天的两个小娃儿,心里放不下,过来看看你们。今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到乡里找我,当然了,也可以到张万财家去说,他作为村子里的服务者,有这责任啊。”
领导说着说着,脸上油光绽开了笑容。
连我都知道,一般话头到了这,客人就应该起身离开了。可是,这位客人一双手在膝盖上乱动着,又是东看看西看看,依旧在寻找着什么。
哥将热水灌进暖瓶里,眼睛不抬地就出去了。妈喊住了他,要他喊人,哥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伯伯。领导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张万财的一只烟抽完了,又从衣兜里拿出一根来,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啪嗒啪嗒地按了几下,火苗也没有窜出来。
“桌子上有火。”
妈对他说道。
张万财抬起头来,看向了三抽桌,一下子和供台摆放着的爹的灵位相遇了。
手中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旁边的男人瞪了他一眼,拿出自己口袋中的打火机给他点了烟。张万财的手在抖动,连含着烟的嘴唇也在颤动着。
屋子里一片静寂,妈拿了瓜子和糖果请他们吃,领导抓了一把,磕了起来,依旧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前一阵子,这一带下了场罕见的雷电雨。听说当天这村子里有人在跳,是这样的吗。当然了,我是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的,但是民间遗落了很多的宝藏,也不能完全说是不应该存在的。有些它就是文化,要民族大团结嘛,该保护的还得保护,是不是?”
他不自然十指交叉,放到了一侧的膝盖上,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是,是我家阿林的师傅,确实神奇着呢,大冬天的下起了狂风暴雨。他的行头还在我家中呢。”
妈笑眯眯地接过了话头,我有些搞不懂妈了。以前,她出门干活,村子里的人问这些事儿,她都含糊其辞,或是岔开话题,怎么现在将话头往这方面引呢。
“是嘛,那这位高人还在你家里吗?”
领导的手从膝盖上拿了起来,搓着手满怀期待地问妈道。张万财也抬起头来看着妈,还迅速地瞟了一眼爹的牌位。不过,他的眼神中是惊恐和不安。
“你是指他的威力或是其他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在不在吗,我觉得应该是在的,就比如说当初他爹就是在这里检测的,这块土怎么清扫,都还是发黑的。自从那天的那场大雨过后,这块土就变得正常了。他一定是被安抚到了吧,以前总是狂怒的。”
我听着妈的话,入了迷,想着这块土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混淆不清了。
“咦,奇怪,现在又变成黑色的了。大概他又生气了。”
妈大惊小怪地抬起脚来看,我也凑上前去看,果然有一小块黑色。张万财的脸色立刻变成了苍白色。
我大声喊着哥哥过来看这神奇的事情,哥朝着我笑笑,是那种平日里笑话我傻的笑。我一下子明白了,不觉得好笑了。
“弟妹真会开玩笑呢,他的行头呢。现在乡里的文化站长忙着收集这些民间的奇闻怪事呢,我先给他看看,改天也让他来瞅瞅。”
领导干笑了几声,面不改色地对妈说道。
“当然可以了,阿林,把你师傅的行头拿出来给领导们看看。”
妈特意在师傅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哥不再那么抗拒了,紧绷着的脸舒展开来,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我晓得他这是有了自己的主意。
张万财起身要离开,说麦地里还放着水呢,得回去看看。
“哎呀,张大哥,你这是想给麦子淹死呢,下了那么一场雨,早就足够了,再者年一过,春雨就要到了,何愁缺水啊。”
妈笑笑地说着,她一笑,嘴角两边就有两个小窝,很是好看,一看到她笑,我也跟着笑。
“是,麦地不用浇水了,是菜园子,菜地可不能不浇水的。”
他说着起身走了,不管后头的领导喊了两声,他也只是回头嗯了,肯定没有听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
“当一个村支书也不容易,还得忙屋子里的活计,媳妇又没在,挺忙的。”
领导打着哈哈说道,如获至宝般地欣赏着这件匆匆赶制而成的奇怪衣服。摩挲了好几遍已经破了皮的蛇皮鼓,微微闭着眼睛,好似要一下子将那股子神力通过鼻孔吸收进身体里。
哥的脸上浮出不屑的笑容,我也觉得那样子滑稽至极。
“他是你师傅,除了打猎,他还教你别的吗,比如说如何做萨满,是这么说的吧。”
领导睁开眼睛,堆着笑容问哥哥道。
“是教一些,他还说有什么需要的都跟他讲,他会帮助我们的。”
一看哥的样子,我就知道,他的脑海里就有鬼点子了。妈不说话,默许了哥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