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清晨，李逑还在倚靠着韩一月寻求慰藉时，村民们这里已经活动开了。

外面兵卒随从们发出点动静，这边的村民们也都醒了。

有两个昨晚没见过的侍卫过来，叫他们收拾铺盖，打水洗脸洗手，派几个力气大点的人去厨房抬早饭回来吃。

早饭是豆子稀饭、馒头、鸡蛋和四色小菜，小菜里头有荤油和虾米皮，喷香喷香。

七八十个村民聚集在一起分早饭，不分男女。成年人给的分量都一样，小孩儿又少一半。

村民往往一天就吃一顿午饭，农忙的时候也就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何曾吃过清晨的早饭。

以至于早饭分给各人了，落在碗里了，他们还觉得不真实。

狼吞虎咽声中，突然有人说道：“刚才去抬饭，看到他们当兵的也在，还有当官的哩。是不是，他们吃的和咱们一样？”

“不可能吧？虽然这饭这么好，但是当官的哪能和咱们吃的一样啊！”

“可是，我们都在一个大木桶里打的稀饭，拿的馒头，舀的菜啊！还能是两样啊！”

气氛突然安静。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他们是天兵天将吧……？”

没有人接话。

不过接下来，李逑的手下来找他们“聊天”，他们都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才有了交到李逑手里的那么详尽的“笔录”。

村民们被万骋带到了牢狱旁边，李逑没有让他们直面尸首，他们也不知道这片空地的每一寸土都浸透了他们的同村乃至亲人的血。

会说本地土话的手下，跟在万骋后头，将里长刘小狗往李逑旁边一带，边走边飞快地叮嘱他：“这是我们……我们做主的，你称呼是越王殿下就行。我们越王不喜欢人跪他，你不要跪他，招呼一声就够了。”

“哎、哎，我记得了。咱们这位做主的，他有些什么忌讳，您都和我说说。免着我不懂个上下左右的，给你们主家不开心了。”

刘小狗也不曾学得什么规矩，只知道见了那收粮的收税的，给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些。

若有比征粮征丁还高的官儿，就是县太爷、太守、守备，更得恭恭敬敬，摇尾乞怜，这些大人物抖抖手指，都是要出人命的。但若是心情好，又可轻轻放过他们的性命。

刘小狗不知这个“做主的”到底是谁，只看他比那些粮税差役，地位不知高了多少，且他自己带刀，身边人也各个带刀，看着就不好惹。

刘小狗就先打了个哆嗦，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是，绝不敢有半点违背。

就这么着，七八十个人到了李逑近前，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就茫茫然瞅着李逑和和气气地与刘小狗说话。

李逑和刘小狗说一句，那个手下就翻译一句。

该了解的情况，李逑都了解了，所以叫他们来，并不是为了验证那份“笔录”的真实性。

他也没说杨运安怎么怎么地，就算说了又怎样？迟到的正义，倒也算不得正义。

李逑听刘小狗代表村民们一番感谢，然后才问道：“是有事找你们，才叫我手下的人带你们来，我这里比较着急，他们办得也急，得罪之处，请老丈，还有各位叔叔嫂子海涵。”

只是客套话，刘小狗又被吓了一吓，他只会晕乎乎地说“不敢不敢，大人吩咐，小人们照着去办就是”之类的话。

李逑这才进了正题：“以前这里那个官被我砍了，我看到，他杀了一些人，尸首放在那里，我也不知道都是谁，只好叫人带了附近的你们过来辨认辨认。”

刘小狗“啊”了几声，他自己也不知“啊”的什么。

以前的大官动辄杀几个百姓充土匪的数，他们都知道的。

只是稍微身强力壮些的，稍微有点反抗意识的人，都被杀了个干净，剩下的人只是苟延残喘地苟活。

他们早就不敢幻想报仇，甚至不敢幻想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毕竟说出来的人，自己也成了被剿灭的“匪”的一员。

李逑说的很轻松，刘小狗听着却不敢信。

李逑指向陈放遗体的空地，又重复了一次：“希望你们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带他们回家。”

刘小狗顺着李逑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到那些威武的军士潇洒的属臣、內侍之后，摆着几十具尸体。

他看看那个方向，又看看李逑他们，好像懂了为什么这些大官军士都穿得那么“素”，甚至还在头上绑了白色的绳子。

李逑见他还是不动，索性主动拉起他的胳膊，引着他来到遗体之间。

容易辨认的是还有头颅的，其次是有清晰的疤痕和胎记的，还有更多人连辨识的特征都没有，约莫是找不到家人了。

但是总有人能找得到。

刘小狗哆哆嗦嗦，大着胆子杵到第一具遗体跟前，就认出了这个白发苍苍早就残疾连路都走不了的人：“这是……这是三里渡的老里正啊！”

马上有人跑到前面来，一看，果然是，顿时瘫坐在旁边嚎啕大哭起来。这个人是老里正的女儿。

有了这一例，后面的人就急急忙忙地赶上围过来，空地上很快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和哀嚎声。

也有没找见死者中有自己亲人的，他们却哭得更大声些——找到了，好歹还能埋了，清明中元，还有个祭扫的地方，那没找到的，其实多半也是死了，却连个祭扫的地方都没有。

万骋点着人头，叫人备车，好送村民带着被他们辨认出来的人回去，又问李逑：“殿下，还有无人认领的怎么办呢？”

李逑却问道：“杨运安的宅子修得阔气，拆了还能改成农田吗？”

辛田山回道：“大部分改不回去了，他家地基打得深。只有几片花园池沼，还算是块活地。”

“把他房子扒了，这一片守备营都改建成村落。叫人用拆下来的材料盖房子给村民住。能改回农田的改回农田，改不了的地方，就建成公墓。无人认领的死者，还有其他能找到遗骨的死者，都埋进公墓里。叫个石匠来刻碑，就写是被……被罪大恶极的杨运安所杀害的百姓纪念碑，李逑为之刻立。再雕一个杨运安的石像，跪在墓碑前头。”

众人皆知李逑在气头上，不敢说什么，只有一名今日当值负责记录李逑的吩咐的属官说道：“殿下，会不会将来被人翻出来说事？”

李逑冷笑：“我怕这？是，京城的人，久居庙堂之高，眼里头看见的升斗小民太小，不配这个，也不配那个。但是我看这世上，最不配的就是那些泥胎木塑！今日我要给这些冤屈死的百姓立碑，来日我也会给战死的将士立碑，也会给牺牲在任上的真正的父母官立碑，他年我给冤屈死的人翻了案，也给他们立碑，而且让害死他们的人，统统跪在他们前面，给他们博个遗臭万年！”

属官得了准信儿，就这么记了。魏栋、吴嘉等人听出来他意有所指，便觉该是如此，更无人再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