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逑领着韩一月在尸首堆里转了好久,能搭把手的也搭把手。
比如有个婶儿在缝合一具被砍成两段,只剩一点点皮肉相连的尸体,需得个人给她把两片身体捏在一起,她才好下针。
一时间没个人手腾出来,李逑便随手捞了一下。
婶儿没顾上看是谁,三下两下把人体拼好了,一抬眼瞅见是李逑给她扶着人,唬了一跳。
李逑摆摆手,不想和他们礼来礼去的,走到一旁将手洗干净擦干,继续绕圈。
夜渐深,这里还在忙碌,隔壁军士的宿舍躁动起来,是今天要出战的几支队伍整装出行。
他们的动静并不大,速度很快,不超过两刻钟,隔壁又安静下去了,队伍已经开出去了。
李逑往云梦州的方向看了一眼,背着手继续打转。
东天渐明,漆黑的夜幕染上一丝麻麻的光线,收殓遗体的人劳动了三个时辰,换了一班人继续。
李逑终于不转了,找了个地方,和韩一月并肩而坐。
韩一月用余光看着他,李逑才十八岁啊,十八岁的年纪,告别父亲,远来陌生的南楚,然后就是这么一个局面。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李逑,李逑的情绪一向比他更稳定更积极,一直以来,都是韩一月被李逑安抚和包容。今天反过来了,韩一月默默回忆着从被李逑救出来到今天发生的点点滴滴,发现没法儿学。
李逑比他擅长言辞,又爱笑,又直接,可他刚好相反。他甚至官话都还没学太好,他也挤不出表情,想不出安慰人的话。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想想别人是怎么安慰人的,最后只想起了他年纪还小时所见的母老虎安抚小老虎的情形,轻轻地拍了拍李逑的颈后下方。
李逑的身体先绷紧了,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然后才放松下来。
他顺势就往韩一月肩上一倒,韩一月的肌肉很发达,上臂和肩膀的肌肉更是如此,靠上去软软的很舒服,确实很治愈:“给我靠靠。”
韩一月微微侧过头,问道:“殿下,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睡一觉就好了。”
李逑蹭了一蹭:“不了,先把人安抚住,定一定心,中午睡一会儿,下午看情况,不离谱的话是要进城主持大局喽。”
韩一月并不十分懂,他稍微调整调整姿势,好让李逑靠得更舒服一些。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直到天色大亮了,伍又五和魏栋吴嘉他们来了,他才站起来继续安排底下的事。
魏栋带回来的村民们经过一个晚上休养,至少不那么紧张了,也能正常和李逑派的人交流了。
几个“宣传队”的小伙子和小姑娘分别打入他们中间,用“聊八卦”的形式,把他们的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聊了个清楚明白。
他们生活贫苦、村庄人丁稀少的现象,对应的底下的原因,也终于被聊清楚了。
和武州一样,核心问题是土地、税赋和生产资料。
田地不在农民自己手里,他们只能租种地主的土地;官府收的税,征的徭役折价也一年比一年高。
而且比起其他地方的农民,他们还多忍受一重来自杨运安的压榨。
杨运安和本地杨家连了宗,在本地杨家的支持下甘当恶犬爪牙,在本地真正做到了“贼过如梳,兵过如剃”,导致本地人的生存难度比其他地方的高出几十倍。
生在云梦州府城及附近,人生就是地狱难度。
李逑把手下送上的“笔录”翻了一遍,吩咐道:“跟杨运安的副将、属官,是分隔开关押的吧?让他们互相检举,再和村民们的供述对应,有人命的全砍了,没人命的,立功或者交钱走人。”
魏栋应了一声,內侍那头有一个小年轻问道:“主人,魏头儿带回来的村民,要不,就将守备营的东西给他们分一分,送他们回去?地里的活儿耽误不得。”
李逑点头:“东西要分的,衣服、粮食、种子先给,犁铧牲口晚一些送到。先把他们带到这里,认一认有没有他们的亲人,如果有,帮他们把人送回去。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內侍忙说道:“主人垂问,我故家姓万,小名骋,驰骋的骋。师父提拔我,叫我主持着各位村民的安置。我就按主人在武州的法子依葫芦画瓢。”
李逑把他看了两眼,道:“口齿倒是很好,脑子也活络,接下来的事都交给你处置了,大胆放手去办吧。”
万骋大喜,一揖到底:“遵命。”然后他往后退了两步,又悄悄拉了拉伍又五的衣袖,“师父,徒弟出息了。”
万骋非常机敏善变,他刚出了风头,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伍又五,以防引起伍又五的不悦。
伍又五对他们这些小心思太懂了,不过懒得说破,只说:“你出息,我脸上才有光彩嘛。主人夸你的优点,要保持啊。你快去办差吧,少贫嘴贫舌。”
送走了徒弟,伍又五问李逑:“主人,咱们早膳摆哪?要不趁这会儿有空,先洗漱一把?今儿事多呢,清醒清醒也好。”
李逑觉得可:“你安排罢。早饭就放这里,送走了人,我、一月还有你们没吃饭的一起吃。”
伍又五早猜到必是如此,是带着巾帕牙粉梳子等一起来的,正好送上来给李逑用。
李逑点了头,內侍们一拥而上,打水的打水,递东西的递东西,三两下就给李逑和韩一月收拾妥了。
李逑把头发耙了两耙,重新扎起,伍又五递过来两顶发巾,李逑一看,都是黑纱白边,它倒不算是居丧的冠巾,而是平日里亲友臣下家中有丧事时,李逑致奠的穿戴。
李逑道:“你有心了。”
伍又五道:“非是有心,是知道主人近日必然如此。”他本想多说两句安慰一下,瞅瞅旁边的韩一月,就没说。
小主人长大了,来自心上人的安慰足够他用很久,他这个老奴才的安慰好像有点不那么重要了。
没想到李逑却说:“知道我心里难受,你就没话说?”
伍又五“啊”一声,又看看韩一月又看看李逑,又看看韩一月又看看李逑。
李逑说:“你和韩大哥不一样,你们的关心,我都要啊 。”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了,“给你半个时辰想措辞。”
李逑收拾明白,换上了发巾,再看堆积如山的尸首,俱已收拾停当,按男女老少分开摆放。那些挂在杆子上的人头,都收了回来,用布盖着放在木板上。
万骋也领着昨晚带到营地的村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