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翊到了乾元殿,进了侧门,就见一位身穿明黄常服的消瘦男子,在檀木桌前提笔行书。
皇帝年过四十,与故去的先皇后大姚氏同龄。即便因痴迷炼丹长生之术,形容颓唐,双颊凹陷,依稀能瞧见年少时的风流姿态。
看清来人,皇帝面色猛然沉下,掷了笔,抄起桌上砚台,狠砸了过去,“还有脸来见朕!”
跪地的宫人们胆战心惊地垂下脑袋,惶惶无言。
殿里焚着浓烈的丹药香气,谢明翊闻得有些辛辣刺鼻,余光扫到了皇帝身侧的鎏金铜炉。
“卫家幺女失踪了!”皇帝声色俱厉,怒喝道:“你怎的连这点事都干不好!”
谢明翊撩起衣袍,拱手跪下,“父皇息怒。”
“昨夜公府有变,儿臣便立即遣了人回宫禀报。”他温声开口,眼底却是毫无波澜,“此女失踪事关重大,儿臣不敢耽搁,连夜冒雪搜捕,是故现在才来见父皇。”
说着,又掩唇咳了两声,“不能当面复命,是儿臣的不对,望父皇保重龙体,勿要动气。”
皇帝知道他近来身子不大好,声音不免缓和两分,“到底出了何事,给朕一五一十地交代!”
谢明翊默了一瞬,从怀中摸出卷供词呈上来,而后便把董兴在公府大开杀戒之事说了。
末了,他蹙起眉,似是心有余悸道:“儿臣赶去时,只见那血淋淋的脑袋在董指挥使脚边乱滚一地,当真是骇人。”
皇帝神色一滞,斥道:“董兴怎么办的事?”
英国公两朝功臣,朝野上下威望甚高,此次虽被卷入谋反案,但苦于没有关键证据,皇帝并不想落人口舌。谋反案本就闹得人心涣散,大魏已经不起更多变故。
“儿臣也甚是不解,分明是叫他抄家拿人,他却罔顾圣命,自作主张。今晨,儿臣已听了好些闲言碎语,实在不安。”
“什么话?”皇帝脸色越发阴沉。
“英国公犯下此等大过,父皇并未迁怒公府旁人,已是仁至义尽。可昨夜公府血流成河……”
谢明翊顿了顿,仅仅抬起了一眼,又垂首叹道:“旁人不知的,还以为是父皇暗地授意,要将卫家赶尽杀绝。”
“胡言乱语!”皇帝震怒,拍得桌子砰地一响。
谢明翊没有说话,垂眸安静跪着,只是脊背不曾弯下半分。
“罢了,你起来吧。”皇帝冷静了会儿,哼了一声,才说:“既然已经有闲话落到你耳中,可见这事闹得不小。”
“董兴,行事莽撞,命他闭门思过,暂且不许插手谋反一案。”
皇帝顿了顿声,又问:“昨夜搜寻到现在,可有找到卫家幺女?”
谢明翊缓缓摇头,面露愁容,“儿臣已追加了搜捕人手。”
皇帝冷声道:“若是卫鸣当真活着,不会不管他的妹妹。你盯紧了,务必要找到卫家幺女,好引他出来。”
谢明翊薄唇抿了下,低声道:“前线探子只说在北狄见到了与他相似之人,未必就是他。”
“卫鸣此人,将帅之才远超他的父亲,决不能让他为北狄所用。”皇帝顿了顿声,眼里杀伐之色浓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谢明翊出了大殿,檐下的掌印太监陈全立刻上来,给他披了大氅,随后使了个眼色。
谢明翊神情淡淡,抿唇笑了下,“这两日辛苦掌印了。”
陈全躬身迎着谢明翊往外走,声音极低,“小人应做的,只是苦了瑞王世子,劝了皇上大半日,半个时辰前方走。”
谢明翊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跳,颔首道:“掌印留步。”
天色渐晚,落雪愈大。
陈全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咂了咂舌,也不知道太子是否领自己的情。
旁人只道,东宫新主一贯温润。他却觉得:这位是整个大魏朝最捉摸不透的人。
太子生母虽然不受宠,可他刚被寻回就深得圣上器重。天子不仅任命了左相徐瞻为太子少傅,大将军沈兴良为太子少保,前些日子更是下诏,命一切政事先交由太子处理,再上奏于他。
此等偏宠,自然惹来了暗潮涌动。一个身后毫无世家势力的皇子,莫说坐稳东宫之位,即便成了皇储也极为容易变作门阀世家的傀儡。
但太子不一样。
仅仅三个月,他守住了东宫的位子,周旋于世家之间,把皇帝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更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拿捏住了权柄。
这得拥有何等的手段与深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