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长街上，零零星星有了些行人，大多是匆匆忙忙推着车摊或是挑着担子的小贩，卖些吃食或是刚摘的，还滴着晨露的水灵灵的小菜。

这条街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侧门，早起的粗使下人，这会儿都开始洒扫了，或者厨房的下人，在此挑些新鲜的吃食进献给主子。

昨天晚上刚下过雨，一早起来雾蒙蒙的。朦胧胧间，一个窈窕身影仿佛踏雾而来，急冲冲的。穿着眼下最时兴的“文明新装”，腰身窄小的淡蓝色大襟，摆长刚及臀，七寸喇叭状的袖口，罩一条黑色及踝的长裙，手里提着个深棕的皮箱。

只见她急步走向宋府的偏门，踌躇片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复而又坚定的拍起门来。

“来了来了，谁呀大早晨的”，不多时门内便有响应，一个圆脸丫鬟过来开了门，将来人上下一扫，退后几步将人放进来，然后重重将门关上。

这丫鬟朝天打了个哈欠，又把懒腰一伸，这才问她，“吕小姐吧？”。

来人点点头，“吕晏如”。

丫鬟其实早得了信儿，无非就是想要再问问，确认一下，“吕小姐，这边来吧，管家早吩咐了”。

说完上前一步，在前方引路，吕晏如提着箱子跟在她后面，听得她嘟囔了一句，“真漂亮”“怪不得”之类的字眼，吕晏如此时也没有心思计较。

吕晏如的确是漂亮的，十八九岁的大学生，白嫩嫩、俏生生一朵百合花，犹如晨珠初露，冰雪初融，又美又灵，在学校时就是有名的美人。

吕家跟宋家有些渊源，吕父和宋老爷既是同窗、又是同科，有一起科考过的交情。但认真计较起来，也没有多深，算不得莫逆之交。且科考时二人虽是同科，结果却是宋问渠落榜，吕沛君考中了秀才。

再后来，科考停了。宋问渠娶了妻，经商有道，成了这四方城的大户。吕沛君则回家承了祖产，倒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古董铺子。

这次吕父也不知为何得罪了郭家，差点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嗐，说起来这郭家，那就是是这四方城里的土皇帝。虽说大清倒了台了，现在成了民国了，说什么，“我们让人民监督，实行民主国体体制。”但对于老百姓来说，不过是换了一个人管辖罢了。

几方军阀各盘踞一方，拥兵自重，叫人忌惮，百姓更是轻易不敢得罪。吕父这次得罪了郭元帅，二话不说，直接被抄家下狱。

眼看就要命丧于此，只怕还要带累家人，唯恐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遭了殃，急匆匆写信托了昔日同窗代为照看，只求宋家势大，能保住性命，以期来日。

原来吕家祖上也阔过，后来吕父爷爷那辈儿抽了大烟，渐渐将家产败了出去。到吕父这儿，只剩得一个三进的院子，生活勉强小康。为了多些家用，便将原本三进的院子辟出一个一进的院子，赁了出去；一边一家人和几个老仆住着个二进的院子，将前厢靠街那头，改了门庭做铺子用，并不宽敞。

家里虽供着两个女儿读着大学，但在这四方城里实在算不上富裕。吕家剩得一些大件儿的古董，凭着吕父辛苦张罗，通常半年不开张，开张也能赚得一家子半年嚼用。只这次不知怎么得罪了人，累的两个女儿寄人篱下。

丫鬟在前方带着路，似乎没有帮晏如提行李的样子。初来乍到，也不好使唤她，好在平日里也并不是娇滴滴的贵小姐，提一个箱子，不在话下。

这宋府大约真的是很阔了，从侧门进去，穿过游廊，又穿过花园，并不见丫鬟有停下的意思，在心里估算着，大约比五进的院子还要大些。

其实这只是晏如不知道，宋家也许在京城、沪上不够看，可在这四方城里，却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宋老爷发家后，又将原来的老宅子扩建，占了六七十亩的地儿，仿着江南园林建造，平岗远山，松林草坪，竹坞曲水，亭台轩榭，美不胜收，又精致又大气。

宋老爷除了原配太太刘氏，另有四房姨太太，正房太太自然居于正院，其他姨太太各有自己的小院。宋老爷与别个不同，自己给家中妻妾定了新规矩，这宋府中以“水”为中心建造，最大的花园角落处掩映着几栋小楼。

刚进门的小妾拜过正妻，便从此住进小楼，一应生活起居皆在楼上，楼下有丫鬟婆子伺候，直到怀孕才给移到小院里，生下孩子奉告祖宗，这小妾才能出院门。

这一概规矩晏如并不清楚，只跟着丫鬟一路疾行，七拐八弯的，走了约一刻钟才有停下之意。她像才发现似的，“哎呀，吕小姐，您有行李也不早说，我来帮您提着”，晏如哪敢计较，笑着说，“怎好劳烦你，也不是多重的东西”。

这丫鬟一听，眼睛斜愣愣的，突然大笑几声，看的晏如莫名其妙，这丫鬟笑完才说，“你不知道，我就叫小东西”，晏如倒是惊住了，“怎么叫这个名字？”，小东西倒不在意，“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就叫小东小西，到我这儿老子娘图省事儿，就叫我小东西”。晏如配合地腼腆笑笑，也不说话了。

好在又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在一处绣楼前停下，占地大约百十平米，共两层，是老式模样，小巧玲拢，飞檐上翘，典雅精致。晏如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一楼大门敞开，一进门就见铺着地毯，两边是两排雕花镂空座椅，正中一张四方桌，两边各一张太师椅。

中堂家具摆放严格有序，中规中矩，以正厅中轴线为基准，楹联、匾额、挂屏、书画屏条两边对称成组成套摆放布置，一眼看过去，庄重、高贵，气派非凡。雕花镂刻的门窗用彩色玻璃镶嵌，想来日头好时，必是五彩斑斓的好景象。晏如抬头一看，正厅中居然还有一盏水晶吊灯！

刚要仔细再看，却被小东西打断，“吕小姐，先到这边来，昨儿下了雨，咱们的鞋沾了水容易弄坏了地毯”，晏如怕露怯，赶紧跟上小东西的步伐。

俩人并不从正门进去，从门口绕到回廊侧边，小东西推门进去，这是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张竹床，一张条桌一个立柜就没了。小东西打开柜子拿了两双鞋，一双粗布，一双绣花锦绣拖鞋。自换了那双粗布的，便招呼晏如，“吕小姐，你先换了这双，不知道你穿多大，照着我们小姐来的，她和你差不多年纪”，晏如先谢她，拿过拖鞋换下了。

有些小了，但也差不多，“这这挺好的，谢谢你费心”，小东西摆摆手笑，“可不是我费心，是有人对你上心”，晏如以为她说的是宋家太太，“宋太太真是菩萨般的心肠，念着宋老爷与我爹的同窗之情收留我，还这么这么细心周到，我将来回报答她的”，小东西笑笑不答。

这间偏房大概是给下人守夜用的，居然还能有一扇小门进去大厅。小东西领着她进去，进去后先看见一扇巨大的屏风，遮挡住正厅的视线，后是楼梯。好在这屏风镂空的，楼梯连着的墙上又开了一扇窗，这才不至于昏暗。

小东西提着箱子带晏如上楼，这楼梯上去大约十步便一分为二，楼上的空间也是。从右边上楼，晏如发现此处比一楼还要精巧别致，靠右的房间略大点儿，外间是个小小的待客厅，靠墙处摆一张美人榻。

从这里进去便是一间豪奢的小姐卧房，进门一张打开的檀木制成的木门，半透明的纱帘挂在房顶上。正中是一张香木桌，旁边还有四只雕刻精细的木椅。

北边便是小姐的闺床，雕花木床上挂着透明的纱帘，绣花被子和枕头摆放在床头。屋里东边竖着放满了瓷瓶、雕饰的古董架子。旁边是小姐的书桌，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书桌前墙上，挂着两幅画，上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西边是客桌，桌上放着副棋子。客桌旁放着一架古筝。西南角是小姐的梳妆台子，放着胭脂和各种首饰。

晏如走进卧房，小心的四处探看，发现这北面居然还开了一扇门，走过去推开，外面是条游廊。转角处对着大门那边，也是一道雕花游廊，站在上边远眺，可看见部分花园内和隔壁院的些许风景。

晏如有些吃惊，本来就是为着避难来的别人家，都做好准备过寄人篱下的清贫日子，暂时给人家做工也可，不成想对方居然还备了一幢小姐绣楼给她。

不好表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晏如拢了拢鬓发，开口问道，“姐姐，这楼…是给我安排的吗？”小东西拿着手绢子扇着风，闻言感到好笑，便当真笑出声来，“当然啦，不是给你住的，难不成还给我住吗？我是个正经下人，哪能住这样的楼”。

晏如总感觉她意味深长，话里有话，但初来乍到，不好在别人家发作，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