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光与廊庑下的灯芒交织投在地上。
裴钺一身龙袍从御书房迈出,门口赫然杵着两人,看模样鬼鬼祟祟。
裴钺整理好袖口,负手看过来。
那吵吵闹闹的二人顿时噤声,不约而同朝裴钺望来。
刘奎事先便晓得裴钺要去一趟礼部,郊祀在即,每年三月三,朝廷均要遣官员在南郊行祭祀大典,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礼部老尚书上回因裴钺嘴皮被咬破的事,激动地摔了一跤,这位老尚书却不肯在家里修养,愣是着儿子抬来官署区兢兢业业当值。
裴钺身为帝王,体恤下臣,打算亲自去一趟礼部,与老尚书议定郊祀的章程。
这事虽重要,却也不紧迫,在刘奎看来,那姑娘可比商议章程要紧迫多了,他朝蔺洵使眼色。
蔺洵并不知裴钺有要务,开门见山禀道,
“陛下,臣在玄武门撞见了昨日那位苏姑娘不知是否在等您?”
裴钺脸色微微一变,显然十分意外。
他看了一眼天色,阴沉沉的,似有雨丝飘下来,视线顺着便往官署区觑了一眼。
刘奎知他在权衡,灵机一动,用手肘戳了戳蔺洵,故意拔高嗓音,“那姑娘神色可焦急?玄武门风大,可别冻坏了。”
蔺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垂下眼回道,“姑娘仿佛穿得有些单薄,也不见捎伞,瞧模样儿仿佛是有事”
裴钺眼神沉沉看着奉天殿前方的丹樨,抿着唇并不接话,
脚步迟迟不动,可见已起了心思。
刘奎立即给他台阶下,“陛下,您现在这个时辰去,还不知道要议到什么时候,今个儿天冷,柳尚书年事已高,您不如让他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议也不迟。”
更重要的是,比起这雷打不动的郊祀章程,老尚书的心病是天子婚事,裴钺若能顺顺利利将那姑娘纳入皇宫,才算是真正体恤臣子。
裴钺定了定神,平静吩咐,“你着人去知会老尚书,就说朕有事,让他早些回府修养。”
刘奎笑逐颜开,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裴钺正待迈步,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袍,顿了顿,入内换衣裳去了。
刘奎望着他背影,捂了捂笑嘴,回头见蔺洵还杵在这,推了他一把,“去去,别挡咱家的路,咱家也要换身衣裳去”
心里想,裴钺分明也想去见人家姑娘,否则十头牛也拉他不动。
片刻,主仆三人出了奉天殿,原是沿着奉天殿西侧的宫道往北直行,穿过御花园便可抵达玄武门,偏生上回隐瞒了身份,声称自己是驯马师,这下不得不从西华门纵马出门,沿着护城河绕至上林苑,再从玄武门入宫。
彼时天色越发阴沉,只剩一线光亮,密密麻麻的雨丝铺天盖地飘下来。
玄武门有内外两重门,当中是一条宽阔的宫道,可通往四处,重门往南是内廷,此门常年关闭,只开东西两端的角门,若她从英华殿来,当是西角门附近,裴钺撑着油纸伞从西角门入。
往内扫视一周,左边是偏院的宫墙,空荡荡的无人,右边则是一荒园子,半人高的花丛错落其中,几颗遮天的林木掩映在斑驳的墙壁下。
园子不大,几乎一眼便可看清。
园内无人。
裴钺先是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天气,没有淋着也好,渐渐的又溢出一丝失落来。风雨连天,裴钺在城楼下默立片刻,打算离开,忽闻林内传来一声极细的咳声,咳声被雨沫子冲刷的微不可闻,但裴钺耳力极好,常年行军打仗对声音又格外敏锐,他眉峰一凛,连忙抬步往内寻去。
来到上回相遇的石径,一道纤瘦单薄的俏影渐渐从树木后露出来。
她穿着一件素衫,抱着棕色的包袱瑟缩地躲在树木后,乌溜溜的眼珠藏在长长的鸦羽下,身后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高森的林木,还有交织成曲儿的雨滴声,所有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仿佛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那双娇嗔的眸子跟春花秋水般,瞬间鲜活过来,没有一丝孤零零被冷落的窘迫,也没有半分苦等难熬的埋怨,眼尾往上一挑,细碎的光芒溢出来,欢快地朝他挥手。
裴钺将她迎入玄武门两侧的值房。
刘奎早已将人清出去,不大不小的砖房内只剩二人。
烛火摇曳,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不知裴钺打哪弄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舒筠,舒筠接过来将面颊和身上的雨水擦净,她躲得那处恰恰遮掩出她的身形,只裙摆和额尖沾了些水珠,
很快刘奎提了一玻璃罩进来,将灯罩好,又奉了一手炉给裴钺,裴钺顺势递给舒筠,舒筠接在手里道了谢,抱在腹中,冻僵的手指慢慢有了些知觉。
二人当中隔着一张小桌,舒筠坐着将将好,可这样简陋的茶几,于裴钺这样的高大男子来说,便有些不衬,他挺拔的身影像山一般无形给人压力。
“雨天,你等在这里作甚?”
裴钺眼神如静水,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情绪翻腾,平静到仿佛可轻而易举纳进任何波澜,这样的人让人不自觉生出几分信赖。
舒筠抱了抱手炉,很不好意思。
裴钺出现的前一刻,她已打定主意放弃,准备等雨停便回去。
她权衡过了,他若当真为难,昨日便揪着不放了,他既然没打算纠缠,那方绣帕必定已处置妥当,她若再提,便是多此一举,反而将自己与对方陷入尴尬的境地。
可现在,裴钺出现了。
舒筠想到一个借口,“昨日您走得匆忙,我想致谢都来不及,今日无事,索性在这里等一等,万一遇着您了也好亲自道个谢,不成想下雨了。”
她起身朝他郑重施了一礼,嘴里说着“道谢”,心里默默道歉,为上回冒犯他赔不是。
无论如何,那桩事在她这里,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