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罗巅只感觉心中充满了愧疚。他拿温清海当成棋子来用——作为【镇国侯】，他必须要用最优的方法来为自己的国家考虑，这本没什么错误。可当看到眼前的孕妇梨花带雨的样子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就软了。

【胜天一子】再聪明、【镇国侯】再大义，也终究是个人，人是不可能没有感情的。

“我……”罗巅想说些安慰的话，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变成了别的样子：“……该怎么补偿你。”

“我说了，跟你无关，是我把他推到这个地步的。”修桦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心中的悲伤压下去——就算不为自己着想，至少也要考虑肚子里的孩子。

——这是他们的孩子。

她必须要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想把他带回家。”用手背抹了抹泪水，修桦慢慢地诉说着，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回忆着过去。

罗巅只是静静的听着。

“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当时我和叔父过着清贫的日子，凭什么我会带一个瘦巴巴、脏兮兮的穷小子回家呢。”

“可恰巧，那时候我十七岁，父亲对我说，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为了以防万一，便将我们修家的使命告诉了我。”

“当时【始皇遗孀】的六个机构已经有五个人，当我问父亲，那第六个人是谁的时候，他却跟我说，第六个人只能由我来选，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哪怕他是我父亲也不行。最好……是连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第六个人永远都不得为人知晓，若是让人知道的话，无论是【始皇遗孀】还是始皇帝，都会成为天下所不齿的存在。”

罗巅沉默不语，他猜到了第六人的身份，却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罗巅，我问你，”修桦吸了吸鼻子，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低着头说道，“蜃楼国，不，天下，任何一个国家，想要让国家团结，最重要的是什么？”

“皇帝贤明，臣子忠心，战士勇猛，百姓安居。”他公式般地给出了回答，却见修桦轻轻摇了摇头。

“……揣着明白装糊涂，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有意思么？”

看着修桦嘲弄的双眼，过了很久，罗巅才轻轻叹了口气：“……是敌人。”

“没错，自古人心入魔，自私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便是这个道理，也没有人会去批判什么。”修桦点了点头，“君王再贤明，臣子再忠心，战士再勇猛，百姓再平安，也依旧会有一些【恶人】出现，这些【恶人】们为了一己私欲，甚至可以搅得朝廷不安，百姓不宁。”

“但若是有了一个敌人的话，当这个【敌人】足以威胁到所有人的【自私】的时候，那么人们便会自发地团结起来，共同对付这个【敌人】。”说完，修桦看了看他的表情，哼了一声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嗯。”罗巅没有否认。

“那第六人便是【恶人】。”修桦打开了旁边的小盒子，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人皮面具，慢慢地戴在了脸上，不一会儿，她的脸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是她的夫君，温清海。

“与其和那些散落各处的【恶】相博弈，不如将这个【恶】留在自己的身边，变成自己的棋子。这样，便无需费力便能控制住天下的【恶】。罗巅，你去过比翼国，去过六亭县，那个可怜的县令为了控制县城内的盗贼，默认了【飞鼠帮】和【暗巷】的存在，便是这个道理。他不是什么平庸的家伙，从一开始，那个老头心中就明镜得很。”

“第六人便是这个【恶】，他会被打败，会被抓捕，会被审判，但绝不会消亡，只要有了他，便可牵制人们心中的魔，第六人是【恶】，是【大恶】，是万千丑陋、恐惧与混乱的源头，是众人心中所有不堪的集合。”

“这个【恶】可以处理许多律法和道义束手无策的事，它可以让很多不安的因素消失，比如你们罗家有人要造反，你们明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而不能对谋反者怎么样。这个时候，【恶】就出现了，它会吞掉这些不稳定的因素，让天下变得太平。”

“是我将这张脸的主人一步步带上了这条路，他的所有苦难，所有危险，所有恶名，都是我在背后引导。天下谈【饕餮】而色变，就连【饕餮】这个名字，也是我私下散播出去的。他就是贪婪，他就是恐惧，他就是危险，他，便是这世间唯一的【恶】。”

“唯一的，必要的【恶】。”

“所以，你才不会在史书上找到任何关于【第六机构】的记录，因为它本身就是不允许被别人知道的。一旦暴露出去，别说是我，就算是始皇帝，也绝对无法抵挡百姓的愤怒。”

修桦拿起了铜镜，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这张脸，经过了无数的日夜，她已经对这张脸和它的主人无比熟悉，熟悉到每一个皱纹、每一个小动作都烂熟于心。

可现在，却也只能在镜子中看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罗巅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无法评价这种做法是对是错，也没有那个立场——若是天下能因为这个【恶】而变得太平，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吧。

始皇帝真是可怕的家伙，在这千余年来无数的帝王都在想着如何整顿朝纲、让自己的国家千秋万代的时候，他却已经将所有的不稳定因素全部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这位伟大的皇帝，能够一统天下了。

“因为我累了。”修桦长长地叹息一声，“【第六机构】的两名皇妃武功盖世，其中一位最后也难逃香消玉殒的下场，后来接替她们位置的，是始皇帝一手培养起来的傀儡，他不再让至亲之人去做这种事，而是暗中操纵，让剩下的那名皇妃暗中引导，不再亲自参与。这是个很费心力的事，因为她们算计的不是战场，不是权臣，而是人心。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我错就错在，走上了始皇帝的老路，不同的是，他是让自己的挚爱去做这些事的，而我，却是后来爱上了他。”修桦摸着脸上的人皮面具，轻轻地笑了笑，眼泪却再次流了下来，“当他说让我嫁给他的时候，说实话，我慌了，那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下去。直到今天，我为自己的犹豫付出了代价。”

“我本不应该爱上他的……”

罗巅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也许此刻静静的听着，就是最好的回应吧。

过了很久，修桦才再次平静了下来。她看着低头不语的罗巅，轻轻笑了笑说道：“抱歉，让你知道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谢谢你愿意听下去。”

“应该的。”罗巅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对夫妻有多恩爱，也知道她现在有多痛苦。

“为了感谢你，告诉你一个有关于你们罗家的事吧。”修桦起身走到了床边，费力地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了一本书给了他，“是关于【第六机构】的【吞天饕餮】中，剩下那个皇妃的事。”

“她？”罗巅接过了书，慢慢地翻开了一页，上面写的都是最古老的文字，想要看懂得费一番功夫。

“嗯，那名皇妃，姓罗。”

听到这个字，罗巅猛然抬起了头，一脸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孕妇。

“没错，那名皇妃，就是千年前你们蜃楼国的开国皇帝，【武圣皇】罗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