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眼,浓密如小扇的睫毛盛着白白的雪粒,风一吹,雪粒子便簌簌地落在了衣领上,宽大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腕,戴着一串黑色佛珠。
一瞬间,风雪凄迷。
她陷入回忆。
那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更是九皇子的生辰。
只,宫中无人在意。
生母是最卑贱低等的宫奴,生下他就疯癫而死,常年被陛下冷落忽视的九皇子,是比泥土还要低微的存在,人人可欺。
凤辇停在太液池时,卿柔枝看到的就是少年被肆意欺辱的画面。
那个曾经拽着她衣袖,叫她不要往下跳的少年,被两个宦官架着身体,以发覆面,脱臼的手臂耷拉在身侧,就连垂下的指尖都是细碎的伤口,毫无反抗之力。
出身高贵的七皇子,用力掰开弟弟的下巴,叉起一块刚刚熄灭还带着火星的热炭,就要塞进他嘴里。
“住手!”
她开口呵斥。
见是她这个风头正盛的继后,七皇子悻悻作罢,带着手下告退。
卿柔枝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他蜷缩在墙根,浑身是伤,犹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眼睫一颤,一双眼瞳漠然看来,清澈明亮、沁人心脾。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从小陪她长大的一只小黑狗。
只可惜,在她进宫的前一晚,它就被害死了。
她听见他微弱的声音,“……怎样才能活下去?”
“像您一样,手握权柄地活下去?”
他的唇瓣血肉模糊,声音沙哑难听,看着她的眼神陌生至极。
想来并没有认出,她便是那夜那个投井的才人。这个少年,曾拉她一把,将她带回了这个并不美好,却又充满希望的人世。
现在,她便投桃报李,也拉他一把吧。
于是她弯下腰,用无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对他说:
“断情绝念。”
断私情,绝妄念。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后来,她把他带回了坤宁宫。缓缓褪下佛珠,戴在他苍白削瘦的手腕上:
“我叫卿柔枝,今后,就是你的母后。”
思绪来时汹涌,褪去得也快。
那串佛珠他还留着,是不是说明……看着男人平静的侧脸,她忍不住上前:
“殿下,我们可以谈谈么?”
这一靠近自然瞥到了冰面上自己的倒影。卿柔枝终于意识到眼熟是为何,三年前她去牢房送毒酒时,便是这一身装扮!
褚妄……
给她准备这身衣物,是什么意思?
时时刻刻提醒,她害过他么?
褚妄亦是看向冰面那抹倒影,须臾,声音极淡地传来,“说实话,看到娘娘的第一眼,我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娘娘这般锲而不舍,莫不是心怀期待,觉得我们之间,还存有什么母子之情?”
卿柔枝咬唇。
她没有弟弟,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初救他的性命,一是他曾赠灯与她,二是拿他当成了弟弟看待。
那几年除了她长姐,懿德皇后所出的储君,她最关心的便是九皇子。
她是皇后,纵使口诛笔伐,人人骂她狐媚祸水,她也是与大越皇帝并肩立在皇恩台上为万民祈过福,名正言顺的国母。
亦是,他的母后。
如果褚妄不曾对卿家下手。
她绝不会选择,与他为敌。
像他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一直待在烂泥中的,只要给他机会,他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终有一日,他会比陛下还要强大。
他做到了。
如果说少年时的褚妄还能被轻易地掌控和看破,如今的他就像看不透的浓雾,光是靠近都感到一阵对于未知事物的胆怯。
孤身前来,她怎会不知自己会面对什么?太想活着了,哪怕受到再多的屈辱和折磨,她都想活着。
这是那个少年教她的。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这一生原本只给陛下,和父亲下跪,”
卿柔枝捏紧手心,终究是缓缓弯下了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