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有些亮了,林长济忙去熄灭了灯火以节省灯油。
“就在这桌上眯了一会儿,秋试在即,心中着紧的很。”他说。
林长济十六岁考入府学,本是族里最有希望复兴家业的孩子,可如今二十七岁了,府学的廪银领了十一年,依旧取不得功名。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看似只相隔一场考试,实则是跨越阶层的差别。
对于现在的林家来说,读书应考的花销实在太大了,更不用说供养小辈读书的束脩,林长济怎能不急。
“大哥也别太心急了。”林长世本想多劝几句,可憋得脸上通红,也未能憋出别的话来,他一向是不聪明的,少年时读书很勤奋,可有时候勤也未必能补拙,多年来碌碌无为,只能每日跟着兄长外出摆摊卖字。
既然两人都不睡了,便早早的洗漱,各自吃了块儿饼,扒了几口稀粥,扛着桌椅木牌,那木牌上写着:代写诉状、代写书信、撰写对联,又揣着中午的干粮出门摆字摊去了。
兄弟二人做这个行当,每日少则能赚七八十文,多的时候能赚百来文,加之每月廪米折银约三钱银,加起来足有三两多的进项。其实这些钱,足够普通五口之家的温饱,但要想供子弟继续读书应举,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就这样任家族没落下去,林氏兄弟也是心有不甘的,便只好是左支右绌,勉力维持,撑到几时算几时了。
还未走出巷子口,迎面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少年,砰的一声,两人被冲撞的踉跄几步。
少年却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哎呦”一声惊呼。
“长安?”两人面面相觑,都是面带惊讶,他们以为林长安昨晚一直在家,缘何从外面跑回来?他们一头雾水的将桌椅木牌暂搁一旁,伸手将林长安拉起。
“大哥,二哥。”少年怀里却紧紧抱着木盒,神情紧张:“回家说,快!”
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目不斜视,一味闷头往家走。
林家早年间轩敞阔气的宅邸早已变卖,族人尽散。唯一的姐姐出嫁了,眼前这座小小的院落里,只住着他们兄弟三人,外加一个孩子和老仆。
小院有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值钱的东西早已典当干净,余下的不过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家什。
老仆元祥叔在打扫院子,即便是林家破落至此,他依旧每日将门庭洒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兄弟三人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只是瞧着他每天做完了活儿,就枯坐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门口,像在回忆着什么事,更像是巴望着什么人。
他是林家祖父辈的老人了,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这些年林家一败再败也不肯离开,的确是个义仆,这些年也早被林家兄弟视作家人。
即便堂屋大门腐坏变形,林长安仍努力关的严实一些,他将大哥二哥拉进屋,将木盒搁在四方桌上,神秘兮兮的说:“曾祖父陪葬的宝物在此,不要说林砚的束脩了,连大哥乡试的开销都有着落了!”
长济、长世两兄弟闻言大惊。
“我昨晚趁你们睡着溜出去,把这方砚台取回来了。”林长安又炫耀道。
“你……你……”林长济张口结舌道:“我昨日还当你随口说来过瘾……你还真去做这大逆不道的事了?哎呀呀……惊动了祖宗英灵,是要遭天谴的!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大哥!”林长安不耐烦道:“你不要太过迂腐了,眼下要先顾活人的,你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老祖宗泉下也会欣慰不是。”
林长济苦口婆心相劝:“小弟啊,林砚没钱上学,哥哥们会出去摆摊赚钱,乡试没有盘费,就再等三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怎么能偷掘自家祖坟呢?”
林长世一向嘴拙,只是蹙眉接茬道:“小弟,大哥说的对啊!”
“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这叫借!日后咱们发迹了,再将它赎回来埋回去便是。”林长安不以为意,兀自将砚台小心收好,夹在腋下。
“什么埋回去!小弟啊,人在做天在看,不可妄言……”林长济还有话说。
林长安此时已听不进任何劝告,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哎呀,大哥!小弟一宿没睡,困极了,先去歇一觉,下午再去打探打探行情,这么值钱的宝物搁在家里不安全,须得尽快出手才行……”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口,留下长济、长世二人,相视叹息。
遥想祖上富贵显赫的光景,如今却败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令人唏嘘感慨。
“说到底,还是我这当大哥的不争气,连累你们了。”林长济颓然坐在那三条腿的官帽椅上,不敢坐的太实,这椅子也是三条腿。
“大哥不要这样说,不是还有砚儿嘛……”林长世劝道。
林长世向来嘴拙,不提林砚还罢,提起来,林长济那张清秀的脸瞬间苦大仇深起来。
林长济妻子因病早亡,只生下林砚一个儿子,兄弟三人视若珍宝,溺爱纵容,乖张顽皮好惹事在整条巷子是出了名的,整日像个皮猴子上蹿下跳,一刻钟也坐不住,更不要提读书了。
林长济十六岁考入府学,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奈何第一次乡试落榜后,就开始常年走背字。先是祖母去世,守孝期间不能参加乡试,三年后重振旗鼓准备再次踏上征程时,父亲又去世了。
三年守孝期未满,妻子姚氏重病,林长济几乎用尽了长房所有积蓄,本就所剩不多的家当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四处延医问药,依旧没能挽回姚氏的性命,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姚氏依依不舍的看一眼年幼的林砚,便撒手人寰。
再而三三而竭的意志消磨,加之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让林长济颓丧至今,眼看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闱在即,家里却再无余钱供他应考。
“长安也是为了这个家。”林长济环视破败简陋的房子,心中萧瑟万分:“我不该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