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某听闻至圣先师有言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既然吴先生已知翁某并非心思明澈之人,此举是否有些……欠妥呢?”翁鉴秋谨慎地斟酌着用词,“这若是被那些别有用心者知晓了……”
“至圣先师亦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看来老先生认为,我应该是位智者啊。”吴岚迹微微摇头,“很可惜,我不是,也不想是。至于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尽管来便是,我又何曾惧怕他们。”
“再者,目前在如酥镇,知晓我身份的仅老先生一人,我信得过老先生,难道老先生信不过自己吗?”
翁鉴秋带着那副字,若有所思地告辞了。
吴岚迹灭了灯,慢慢躺在了床上,他本就对修为强弱无甚追求,不会像其他修行者一般日夜修炼。
可今日,他非但没有修炼的想法,还一丝睡意也无。
叶甘草。
《十方药录》。
吴岚迹闭了闭双眼,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长跪在父母的坟前、满身泥泞却眼神坚毅的少年。
许久不曾见他了……
七百多年前,吴岚迹受到天生神灵之一扶摇主人的邀请,带着自己当时最小的弟子前去赴宴。
途中经过了地炉村的坟地。
“呜……呜……爹,娘,儿无能,儿不孝啊呜呜呜……”
空中隐约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呜咽,哭泣之人仿佛是要把自己的三魂七魄尽数碾碎,再一丝一丝抽出躯壳。
又是一个可怜人。
有些悲伤是很私人的事,吴岚迹暗自叹了一口气,拉着小弟子的手就想快速离开此地。
小弟子的双脚却跟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她抿紧了嘴唇,抬起头看着师尊。
“师尊,他哭得好可怜啊,我们去安慰一下他吧。”小弟子攥住吴岚迹垂下的衣袖,眼里似乎也闪着泪光。
“这……”吴岚迹犹豫不决,他觉得此事欠妥,但他又深谙自家弟子的秉性,这小姑娘比牛还倔,就算撞了南墙,也要把南墙撞破了继续向前。
“罢了,你且去吧。”吴岚迹摸了摸小弟子的脑袋,“警醒些,把翅膀和尾羽通通藏好了。”
他这位小弟子的原型是一只天生地蕴的神鸟金乌,至今不过百年修为,是堪堪化形的程度,在神兽中只能算是孩童。
小弟子忙不迭地点头,松开攥着吴岚迹衣服下摆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哭声传来的地方跑去了。
唉,这小家伙连路都还走不稳呢。吴岚迹心里跑半是怜爱半是无奈,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林立的碑林之间,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趴在一座坟前,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厥。
男童察觉到有人走过来了,强忍住哭嚎,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漂亮小女孩在他面前蹲下。
“我叫安喜,平安喜乐的安喜,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声音清脆动听,好似黄鹂的啼啭。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尊心,男童不愿在人前出丑,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红肿的眼皮惹得安喜噗嗤一笑。
“喜儿!”
赶上来的吴岚迹听到了小弟子安喜的笑声,一来因墓地肃穆不该打闹,二来怕男童羞恼,板着脸就要斥责。
男童抬头见到又有一个谪仙似的人物走近,忙站起身行礼:“见过两位,我叫叶甘草,家住地炉村,呃……”
“不必多礼,我姓吴,叶公子唤我先生即可。”吴岚迹面色稍缓,“我携弟子路过此地,听叶公子哭得甚是悲痛,劣徒担忧,便过来慰问排解一二。”
直起身的安喜在一旁插着腰,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学着吴岚迹平日论道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也别太难过了,生老病死本就是天道常情,逝者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见到你如此痛苦的,生者安康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慰。”
吴岚迹也放轻了声音,语调温柔:“是啊,这世间万事,到头都应有始有终。”
“斯人已逝,过往难追,还请公子节哀顺变。”
“不,不是的。”叶甘草连连摆手,抽了抽红通通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爹娘已经过世三年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哭的。”
“哦?”
吴岚迹观察了一下坟前石碑,石碑还不算旧,但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淋日晒,已经留下了一些来自年岁的伤疤,石碑前有一块焦黑的土地,想来是每年过年和清明时烧纸钱留下的痕迹。
确实不是新坟了。
安喜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那你在哭些什么呀?”
本来,叶甘草是不想和这两个路过的陌生人多讲的,但也许是吴岚迹太过温柔可靠,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也许是安喜太过单纯,令人心生爱怜,又或者是因为心底掩藏的情感再难抑制,他向两人倾诉了自己内心的悔恨。
“三年前,我爹突发恶疾,不久我娘也染上了相同的病,我请来村里的医师为我爹娘治病,但喝了不知多少剂汤药,换了不知多少种药方,都不见好。”
“大家都说,熬吧,熬的过就熬过去了。我去庙里求了天公,求了人皇,求了地王娘娘。”
“最后……最后,还是没能留住我爹娘……”
说到这里,叶甘草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他低着头,不去看陷入沉默的两陌生人,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从那个从邻村嫁过来的新娘子处听说,我爹娘患的那种怪病,郑庄上的医师能治。”
叶甘草再次泣不成声:“郑庄离这里,也不过五十里路啊……”